晨光熹微时,姜令已经站在了沈府后院的青石板上。
清晨的寒气从脚底钻上来,鞋袜都是下人的款式,根本抵抗不了侵骨的冷。
夜里,侍卫把翠儿的尸体打捞上来,便拉出府外。张嬷嬷没细说,姜令也能猜个大概。
不知是谁在深夜就传开了消息,王爷带回了一个新丫鬟。就在这个丫鬟进府后,张嬷嬷的婢女翠儿不明所以溺井而亡。
姜令端着热水,穿过回廊,四周三五成群低声交流的婢女们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她这个新来的面孔,嫌恶之意毫不掩饰。
“就是她吧?那个新来的……”
“可不就是!张嬷嬷亲自领进来的,也不知什么来头。”
“什么来头?晦气呗!听说翠儿就是因为她才……”
“嘘!小声点!她看过来了!”
“看就看,怕什么?难道她敢……”
话语断断续续,刻意压低了声音,却又确保能让她听见几分。见她走近,她们立刻噤声,别开脸去,全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与排斥。
姜令目不斜视地从她们面前走过去,拐角处,一根扫帚杆子突然打横,硬生生拦在了她的脚前。
姜令猝不及停,盆里的热水剧烈一晃,溅出几滴滚烫的水珠,落在她的手背上,立刻泛起红痕。
她抬眸,只见一个穿着青布衫裙的丫头叉腰站在面前,下巴昂得高高的,一脸毫不掩饰的怒气冲冲。
“好狗不挡道!”那丫头抢先开口,声音尖利,带着浓浓的鼻音,“你没长眼睛啊?差点撞到我的扫帚!”
她恶狠狠地瞪着姜令,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原本窃窃私语的婢女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全是看好戏的兴奋和冷漠。
姜令稳住手中的铜盆,面色平静地看着拦路的春杏,“是你的扫帚突然伸到了路中间。”
“懂不懂规矩?我在这儿扫地,你不会绕着走?”春杏不依不饶,上前一步,几乎要撞到姜令身上,“别以为有张嬷嬷撑腰就了不起!谁知道你用了什么龌龊手段害了翠儿姐姐,又巴结上嬷嬷!”
这话如同冷水滴入热油锅,周遭的窃窃私语声又响了起来,目光也更加刺人。
姜令语气依旧平淡:“大家都是听嬷嬷命令行事,耽误了差事,你替我担着么?”
春杏的气焰顿时窒了一下,眼神闪烁,显然有所顾忌。
四周都是看热闹的,她仗着心中悲愤与人多势众,梗着脖子,不肯退让:“少拿嬷嬷压人!你这种害人精,迟早遭报应!”
“行了,跟一个祭品犯什么脾气。”有人从那群婢女中走过来,鹅黄色的素裙,显然身份不同。她双手合在身前,看了眼春杏,如一盆温水浇在烈燃的火上。
春杏唰地变了脸色,再不情愿也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低低唤了声:“桃衍姐姐。”
“新人说得在理。嬷嬷要起了,热水岂是我们耽误得起的。”桃衍下颌轻轻一抬,点向春杏。
春杏对上姜令那双平静却沁着寒意的眼,又瞥了眼她手中那盆热气渐消的水,终究不敢真把事情闹到张嬷嬷跟前。
她牙关紧咬,极不情愿地将扫帚杆子抽回,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才侧身让出半步。
“快滚!看见你就晦气!”
气鼓鼓的婢女攥紧扫帚,一路小跑扎进看热闹的人群里。
桃衍目光追着那身影,直到人群各自散开劳作,方才转身,脸上不见一丝波澜道:“你就是张嬷嬷的大丫鬟?”
姜令在现世活了二十六年,基本上该见过的人都见过了。被比自己小的女孩子发脾气,她倒也不是头一回。
桃衍的年纪不大,跟姜令这具身体差不多,也是十八九岁的样子。
姜令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桃衍的话。
“快去吧。”桃衍淡声道,“张嬷嬷那边还等着热水,你若再耽搁,当心她怪罪。”
姜令不再多言,端着那盆已经微凉的水,穿过渐渐散去的人群。
她脚步轻稳,目不斜视。
沈府大得惊人,朱门高耸,金钉闪烁,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铺展开来,飞檐翘角上蹲着琉璃烧制的吻兽,在日光下流转着璀璨金光。
九曲回廊以紫檀木为柱,顶上雕着百鸟朝凤的繁复纹样,每一步脚下的青石板都打磨得光可鉴人,拼接处严丝合缝,嵌着银线勾勒的云纹。
无一不彰显主人的尊贵与奢华。
昨夜沈栖鹤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既然你想活,那就证明给我看。”
他给她机会,不过是为了观赏困兽之斗。而她别无选择。
张嬷嬷同意了她的请求,将她调到身边,不过是权宜之计。
过了一个拐角,姜令转向张嬷嬷所居的耳房。行至门前,她屈指轻叩了三下。
“进来。”张嬷嬷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姜令推门而入,将水盆置于一旁的架子上,转身恭谨道:“嬷嬷,热水备好了。”
张嬷嬷正坐在窗边炕上,就着天光核对一本账册,闻言抬眸,扫过姜令看似平静的脸,以及她手背上那处新鲜的烫红。
“外头吵吵嚷嚷的,怎么回事?”张嬷嬷往窗外看了眼,抬高声音。
“姐妹们知道府里来了个新丫鬟,好奇罢了。”姜令顺着她的话依规依据地回答。
过了片刻,张嬷嬷才放下账册,往外头看了几眼,确定没有多余的影子,才起身把门窗关上。
“你啊。”张嬷嬷哪能不知道后宅里那些事,也不像刚才端着仪态,拉起姜令的手给她找了药膏,小声叮嘱,“我知道你聪明,不过你从小长在市井街巷,不知道府苑里的门道。小丫头们眼皮子浅,见风就是雨。你既在我的手下,守我这边的规矩便是,不必惧她们。”
“只是,”她话锋一转,眼神沉了沉,“这府里从不缺兴风作浪的人。今日是春杏,明日不知又是谁。那背后撺掇、散播谣言,想借翠儿的事把你我拖下水的,才更需揪出来。”
青草的香气在屋内弥漫,手背上的冰凉压住了灼热的疼痛,姜令细声向她道了谢。
张嬷嬷摆摆手,拿起刚才的账册,翻过几页,指着落款递给姜令,悄声道:“这是我刚才发现的,这次王爷的香料,就是来自这里。”
姜令接过账册,上面的落款是栖梧居。
她翻了翻,前几次的香粉记录都是长香阁。
“这些进出记录都是嬷嬷手笔?”
“有时候是我,有时候是钱文希。上一次是我。”张嬷嬷说到这里就气红了脸,“可是我根本没有记过这一笔!”
姜令心领神会:“嬷嬷明鉴。小女刚入府,人微言轻,许多事不便打探。不如让我借由此核对香粉份例,去栖梧居探查一番。”
张嬷嬷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丫头果然机灵,立刻就能顺着杆子往上爬,办法既稳妥又巧妙。
“嗯,这主意不错。”张嬷嬷点头,“你便从明日开始,以我的名义,去各房走走。”
“是,小女明白。”姜令应下。
正事议定,姜令伺候张嬷嬷净了面。正准备告退,门外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张嬷嬷可在?奴婢桃衍,奉王妃之命,给嬷嬷送些新制的荷花酥来。”声音温和有礼,正是方才在回廊上的那个大丫鬟。
张嬷嬷与姜令对视一眼,俱有些意外。区区一个丫鬟,王妃竟然亲自派人送来点心。
“进来吧。”张嬷嬷扬声道。
桃衍端着一个小巧的红木食盒走了进来,微笑着对张嬷嬷福了一礼:“王妃恭喜嬷嬷新纳丫鬟,加上嬷嬷近日操劳,特地让小厨房做了些点心,给嬷嬷尝个鲜。”她打开食盒盖子,里面躺着四块做得极其精致的荷花酥,花瓣层叠,酥皮白皙,透着淡淡的粉色,香气甜腻。
张嬷嬷面上堆起笑:“劳王妃惦记,老身愧不敢当。”她使了个眼色,姜令便上前接过食盒。
就在手指即将碰到食盒的瞬间,姜令的鼻翼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那甜腻的香气下,极隐蔽地掺杂着一丝极淡的、不和谐的苦涩气。若非她前世因工作需要,受过严格的嗅觉训练,几乎无法察觉。
她心中一动,面上丝毫不显,稳稳接过了食盒,恭敬道:“谢王妃赏赐,谢桃衍姐姐。”
桃衍笑容温婉:“嬷嬷喜欢就好。那奴婢便回去复命了。哦对了,王妃说了,点心味美,要趁热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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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桃衍,姜令将食盒放在桌上。张嬷嬷脸上的笑容淡去,看着那碟精致的点心,神情有些疲萎。
柳氏向来不过问她的事情,今日却特意遣人送来点心,饶是她也能看出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张嬷嬷叹了口气:“你以后在府里要小心再小心些。”
“自然。”对方给了这么大的“礼”,姜令焉能不警惕加倍。
“嬷嬷,”姜令压低声音,语气凝重,“这点心,您定然是不能用了。”
张嬷嬷一愣:“你是说……”
姜令凑近些,指着那块花瓣卷曲得最厉害的荷花酥:“这块糕点的甜香下,似乎藏着一股极淡的苦味,与其他几块略有不同。”
张嬷嬷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指尖微微颤抖:“到底是谁要陷害老身……”
“嬷嬷,”姜令按住她想要掀盒子的手,轻声道,“若是直接丢弃,恐怕会打草惊蛇。”
张嬷嬷看向她:“你有主意?”
姜令目光落在花瓣层叠的酥饼上,冷静得近乎冷酷:“既然有人送了这份‘礼’,我们若不回敬,岂不失礼?”
她凑近张嬷嬷,声音低得几不可闻。片刻后,张嬷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终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