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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夜姜令又做了噩梦。

窗纸外的月光被乌云啃得支离破碎,她蜷在被褥里冷汗涔涔,耳边是此起彼伏的砸门声。

梦里的她穿着月白绫子的小袄,赤着脚往院子里跑,青石板上全是碎石片,硌得脚心生疼。

“搜!”粗粝的嗓音撞在门框上,“逆党余孽姜氏满门,一个也不准放过!”

院中的石榴树被砍倒了,红果滚了满地,像泼翻的血。

她看见父亲被两个官兵架着,官服上的仙鹤补子被撕成碎片,露出里面暗红的中衣——那是母亲昨夜刚为他补的。

“阿令快跑!”母亲的声音从廊柱传来,凌乱的鬓角沾着草屑,在无声哭泣着朝自己挥赶,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姜令扑过去时被门槛绊了个踉跄,抬头看去,突然被吓了一跳。原在楼廊里的母亲倚在妆台前,脖颈处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鲜血正顺着乌木妆匣往下淌,将里面那支点翠凤穿牡丹步摇染成了暗紫。

“快走!”母亲突然用力把她推出门外,袖中掉出个温热的物件,“离开……离开皇宫,去城外……”

官兵的刀鞘砸在她腿上,剧痛让她跪倒在地。她看见父亲被拖行时回头看她,嘴角还挂着笑,可那笑比哭还难看,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天。冷夜的风舔上屋檐的瞬间,她听见母亲喊她的小名:“阿令,记住……你是姜家的种子……”

姜令胸腔堵闷,醒过来时,眼角有泪滴滑落,消失在褥子里。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两周了,姜令时不时会梦见原身过去的事情。那晚东宫寒风猎猎,所有人都没有在皇帝的禁卫军刀下活下来。而自己后来却被人带出了宫外,塞进一个臭气熏天的茅房里呆了两天两夜。

太子姜晤,他被带走前看自己的眼神,小姜令也许不知道,但是她记得。

所以她林笑鱼读懂了。

那不是一个凶狠无情冷酷的弑君臣子会有的眼神。

活下来的姜令……又是因为什么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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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令来到这个世界的这些天都没闲着,从那些下人嘴里打听到新皇帝上任不过几年,根基不算稳。各派势力风卷云涌,沈栖鹤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她不清楚,但柳镜漪倒是先帝那边的重臣嫡女。

来头不小。

这样的人嫁给沈栖鹤,沈栖鹤想必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了。

这个狗王爷,一开始就在跟自己虚与委蛇。

他分明就知道自己是谁。

沈栖鹤大抵是没有把她放在眼里,所以许多时候都没有藏着掖着,她的来历,早就被他摸得一清二楚。

而她自己跟这具身体融合得久了,这几日频频梦见过去的姜令。

这天一大早,沈栖鹤和柳镜漪都进了宫。

姜令从新的掌事那里听他无意漏了口风,今天一齐回宫请安了。

主人不在家,下人也轻松不少。

浆洗院的午后总裹着一层黏腻的潮气,皂角与湿布蒸腾的水汽漫过晾衣绳,将姜令素色衫子的袖角洇出浅淡的褶痕。

她踮脚挂最后一床锦被时,旁边几个婢女挑着浣洗好的织物路过,她瞥见张嬷嬷的影子斜斜映在青石板上。

“嬷嬷歇会儿?”姜令把晾晒完锦被的竹扁担往地上一搁,木头与石面相撞的脆响如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张嬷嬷脚步一停,浑浊的眼珠子先往左右瞄了瞄,见院角晾衣的几个小丫鬟都低头搓洗,这才走过来。

姜令去旁边的桌上给张嬷嬷倒了盏茶。

张嬷嬷接过姜令递来的粗瓷茶盏,指腹蹭过光滑杯沿,馥郁的茶香扑鼻,是近日进府的好料子。

她满意地闻了闻,才开口道:“你这小蹄子,倒会挑时候。”

“嬷嬷这几日总揉腰,我昨日在灶房见王姐姐晒了杜仲。”姜令又蹲在她身侧剥毛豆,指甲盖儿在青豆上掐出细密的月牙印,“等明日我讨些来,熬了汤给嬷嬷送过去。”

张嬷嬷抿了口茶,滚水烫得她眉峰微蹙,却到底没把茶盏推远。她盯着姜令低垂的眉眼,这丫头自那日被王爷罚过,却是像个没事人。

且不说给她递茶倒水都带着股子不卑不亢的劲儿,连剥毛豆都剥得整整齐齐,豆粒儿圆滚滚滚进竹篮,半颗都不撒。

张嬷嬷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女孩了。明明年纪刚过二八,却是像活了许久,见过不少世面的。

沉稳得很。

“你倒是有心。”张嬷嬷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擦过旧木桌,“可这府里的日子,不是你熬碗汤就能熬出头的。”

姜令剥豆的动作顿了顿,抬眼时睫毛轻颤,像被风吹乱的蝶翼:“嬷嬷说的是。也是嬷嬷教导奴婢,在府里机灵些。奴婢昨日替王妃收妆匣,见里面摆着支赤金累丝步摇,坠子是南海来的明珠——”她指尖摩挲着篮沿的粗麻,“那么好的东西,王妃今日怎么不戴去面见太后?”

张嬷嬷端茶盏的手一抖,茶水溅在青布围裙上,晕开个深褐色的圆斑,“小孩子家家,管这些做什么?”

“嬷嬷当我傻?”姜令忽然笑了,梨涡浅得几乎要看不清,“那步摇上嵌的东珠,我前日在《天工谱》里见过,说是要三品以上命妇才能用。王妃到底是千金之躯……”她拖长了尾音,目光却落在张嬷嬷发间那支褪色的银簪上,“倒是嬷嬷这簪子,我记得是十年前老夫人寿宴时,各房姨娘都赏过的款式。”

“什么老夫人?王府里没有老……”

张嬷嬷的喉结动了动,突然不说话了。

她盯着姜令那张与记忆里某个模糊影子重叠的脸,突然想起前日在后巷听见的闲话——有人说,西市破落户里有个穿青衫的姑娘,生得极像当年东宫那位姜家小姐。

十年前,那正是东宫前太子出事的第二年。

“你……”张嬷嬷的声音突然哑了,“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姜令垂下眼,把最后一捧毛豆倒进篮里,指腹蹭过篮底一道极浅的刻痕——那是她昨夜失眠时,无聊得紧,用碎瓷片划的,像朵极小的梅花。

她似乎只是在跟张嬷嬷闲聊些市井之事,“前儿在二门听小丫头们嚼舌根,说太子爷昨日去了太液池赏荷——但我依稀记得,太子爷是不爱赏荷的?”

“瞎说。”张嬷嬷急急忙忙打断她,“都是谣言,瞎传!你不要管这些。”

她低头收拾茶盏残片,指节因用力泛白。

“嬷嬷当心,可别伤了手。”姜令弯腰替张嬷嬷拾起半片碎瓷,指腹蹭过锋利边缘,留下一道白痕。

“我就随便问问。”姜令歪头笑,发间珍珠发钗晃出细碎的光,“嬷嬷可听说过,太子……姜晤?”

她问得轻,像片鹅毛落在水面。

晾衣绳上的锦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压着的半块青砖。张嬷嬷的瞳孔骤然收缩,手里的茶盏“当啷”砸在地上,碎成几片。

“擅议太子名讳,被听见可是掉脑袋的!”

张嬷嬷把怀中的簸箕放到一边,猛地站起来抖抖衣服:“妄论朝事,当心责罚!”

“嬷嬷,急什么。”姜令拽住张嬷嬷的袖口,四周的丫头们现在都在个忙个的,嬷嬷在的地方,也没人敢窥视。姜令胆大包天,偏偏践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道理,又把张嬷嬷拉着坐下来。

张嬷嬷确实被吓到了,更如惊弓之鸟,谁往这瞧都要被她瞪回去。

姜令的指甲掐进掌心。她等的就是这一刻——张嬷嬷这种在王府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人,最藏不住旧事。

“上回我在茶肆里听到说书的提到前太子,说书人说他谋害先帝,死不足惜。可我听到另一种说法,前太子是被冤枉的。嬷嬷在府里三十多年,总该知道些……当年的事?”她低下头,状似才发现般伸出手,指尖正渗出淡红的血珠,“我这指甲盖儿刚才被瓷片扎破了,嬷嬷有伤药么?”

张嬷嬷知道自己大概是上了一条下不去的船了。

她早该知道的。

哪有少女如姜令,连王妃都敢直接冲撞,还能主动帮自己料理腌臜事。

这个女子,打从一开始就瞄准了她,利用她的困境,善用人心,步步为营。

姜令是那檐下的蛛,一早织下蛛网,自己竟然是第一只入网的虫子。

张嬷嬷倏地站起:“走吧,你受伤了,我给你找些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