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冲锋号的余音彻底消散在抚顺的工业浓烟中。
胜利的狂喜也迅速被战场上刺鼻的血腥味和随处可闻的呻吟声所冲淡。
王铁山红着眼睛,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千金寨的废墟里。
这里的每一块砖石似乎都被鲜血浸泡过。
士兵们在打扫战场,收殓战友的遗体,将伤员一排排地抬上卡车。
空气中没有欢呼,只有压抑的沉重。
一个胳膊上缠着带血绷带的年轻排长,正是李敢,跌跌撞撞地跑到他面前,声音沙哑。
旅长!我们排……牺牲了八个,重伤十二个。
王铁山粗糙的手掌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着这个在战斗中被打掉了半边钢盔的年轻人。
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打得好!是条汉子!给牺牲的弟兄们……记头功。
他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些依旧在冒着黑烟的日军碉堡。
眼中满是后怕与敬畏。
这一仗,赢了。
但赢的远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
第一混成旅几乎人人带伤,两个主力营接近打残。
这还是在拥有代差优势和空中支援的情况下。
王铁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
用血肉之躯去对抗钢铁工事,哪怕有再好的战术。
伤亡依旧是一个冷冰冰的、让人心口绞痛的数字。
他从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根被压扁的香烟。
却怎么也点不着火。
最后烦躁地把烟揉碎,骂了一句。
狗日的战争!
就在军队还在清扫战场、巩固防线时。
另一支截然不同的部队已经乘着卡车,风尘仆仆地抵达了抚顺。
他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头戴安全帽。
眼神锐利而专注。
每个人都提着金属箱子或背着装满图纸和仪器的背包。
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头发微白但精神矍铄的男人。
他就是沈飞的总工程师,如今的战时工业委员会总负责人,秦振华。
王旅长,辛苦了。
秦振华从卡车上跳下来,紧紧握住王铁山的手。
你们用命为我们打开了大门,接下来的仗,就交给我们了。
王铁山看着眼前这位学者气息浓厚,但眼神像鹰一样锐利的工程师。
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秦总,仗……不是打完了吗?
不。
秦振华摇摇头,目光越过硝烟弥漫的战场。
投向远处那片鳞次栉比的巨大厂房和高耸入云的烟囱。
对于你们,是结束了。对于我们,才刚刚开始。
半小时后,秦振华带着他的专家团队。
在士兵的护卫下,踏入了抚顺煤矿和附属油页岩炼油厂的核心区域。
当他们走进那座巨大的炼油厂房时。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一排排如同史前巨兽般矗立的锅炉和分馏塔。
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锈迹斑斑的管道和阀门。
空气中弥漫着煤焦油和旧机油混合的刺鼻气味。
光线从高处的玻璃窗投下。
在弥漫的粉尘中形成一道道光柱。
照亮了地面上凝固的黑色油污和散落的扳手零件。
我的天……
一个年轻的化工博士喃喃自语。
这简直就是工业革命时代的活化石。
他的话里带着惊叹,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
眼前的一切太原始了。
和他熟悉的自动化、数字化的现代工厂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秦总,这……这能行吗?
一位石化专家走到一个巨大的压力表前。
那玻璃表盘上已经布满了裂纹,指针歪歪扭扭地停在一个可笑的位置。
这些设备的技术标准和我们差了上百年,很多工艺根本没办法直接用。
别说航空煤油,能炼出不把发动机烧坏的柴油都得谢天谢地了。
是啊秦总,安全隐患太大了!简直就是坐在火药桶上工作。
团队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
大家都是顶尖的专家,一眼就能看出眼前的困难有多巨大。
秦振华没有说话。
他戴着白手套,缓缓地抚摸着一座冷却塔冰冷的钢铁外壳。
他的眼中没有失望,反而燃烧着一种炙热的光芒。
像是在欣赏一件稀世的艺术品。
同志们,他转过身,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有力。
我们不是来这里抱怨的,也不是来复制一座2025年的工厂的。
我们的任务,是唤醒它!
他指着那些庞大的设备,继续说道。
没错,它很老,很笨重,很落后!
但它拥有最宝贵的东西——一套完整的基础!
它有锅炉,有管道,有庞大的产能潜力!
它是一个沉睡的巨人!
秦振华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我们要做什么?我们要做的,不是推倒重来,而是降维思考!
用我们21世纪的知识和技术,去理解、去改造、去优化这套1931年的系统!
用我们的脑子,给这个巨人换上一个新的灵魂!
这番话如同一道电流,击中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们脸上的迷茫和沮丧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激发的挑战欲和使命感。
这不比在办公室里做模拟、写PPT刺激多了?
一个年轻的工程师低声咕哝了一句,眼神里全是兴奋。
命令!秦振华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将军在下达指令。
所有人,立刻分组!冶金组去检查锅炉材质,化工组分析油页岩成分,机械组负责测绘所有设备图纸!
把本地的老工人、老师傅都请来,他们是我们最好的老师!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三天之内,我要看到完整的设备评估报告和第一版改造方案!
是!整齐划一的回答,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
一场规模空前的工业考古和技术改造。
就在这片刚刚经历过战火洗礼的土地上,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当天下午,在B-3号分馏塔下。
一个刚博士毕业的年轻工程师,正拿着平板电脑。
对着一位满手油污、大字不识一个的本地老师傅请教。
老师傅,这个阀门……为什么要在旁边焊这么个铁钩子?图纸上没有啊。
老师傅嘬了一口旱烟,眯着眼睛道。
那玩意儿啊,是洋人建厂时留下来的。
一到冬天,那阀门就容易冻住,掰不动。
有了这钩子,拿大锤一挂一敲,就开了。
年轻工程师愣住了。
他迅速在平板上计算着什么,嘴里念叨着。
温差……金属热胀冷缩……应力集中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看着老师傅,眼中满是敬佩。
这土得掉渣的办法背后,却蕴含着最朴素的实践物理学。
他立刻在自己的方案上写下一行字。
所有关键阀门加装辅助物理开启装置,并预留热蒸汽管道接口,用于冬季预热。
这个沉睡的工业巨人,正从一个个细节之处,开始被缓缓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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