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去涌泉村
天边刚翻鱼肚白,张树成和马得福就缩着脖子来了。
张树成裹着一件军大衣,领口油亮,胡子拉碴,活脱脱一堵移动的墙;马得福脸冻得通红,鼻尖挂着清鼻涕,一吸一吸的,像只刚出窝的兔子。
祁同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先整口热的,饿着肚子跑山路,胃能给你拧成麻花。”
路边小摊支着一口大铁锅,奶白的羊汤“咕嘟咕嘟”冒泡,膻香混着胡椒味直冲脑门。
摊主是回民老大爷,白帽子上沾着面粉,拿大铁勺一敲锅沿:“娃们,汤管够,馍随便掰。”
三人蹲在土坎上,掰馍掰得飞起,碎馍块扔进汤里,立刻吸饱汤汁。
马得福烫得直吸溜,眼泪都出来了,却舍不得放下碗。
祁同伟“呼噜”一口,额头冒汗,冲摊主竖大拇指:“叔,汤真攒劲。”
吃饱喝足,张树成抹嘴,瞄见墙角那两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车链子耷拉着像吊死鬼。
他讪笑:“主任,带上吧,万一前头路断咧,咱还能蹬回来。”
祁同伟翻个白眼,却还是帮他把车捆在吉普屁股后,麻绳勒得“吱嘎”响,远看像老吉普长了两条自行车尾巴,滑稽得很。
“上车。”
祁同伟一踩油门,老吉普“嗷”一嗓子蹿出去,尾气管喷出一股黑烟,惊得核桃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其实心里想的是万一祁同伟突然跑回来了,他们有个自行车到时候自己骑回来,省的自己到时候还得走回来。
因为张树成和马得福都不会开车,驾驶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祁同伟肩上。他稳稳地把着方向盘,老吉普发出沉闷的吼声,驶出了县城,朝着莽莽苍苍的山区开去。
马得福坐在副驾驶座上,心情有些复杂。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渐渐变得熟悉的荒凉景致,心里五味杂陈。他刻苦读书,没有辜负白老师和父亲马喊水的殷切期望,好不容易才从涌泉村那个山沟沟里考出来,进了农校,成了公家人,端上了“铁饭碗”。这工作才刚刚开始,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去了,而且接受的还是这样一个棘手的任务——去“抓”跑回来的乡亲。
他虽然初出茅庐,没什么工作经验,但他太了解涌泉村了。村里那百十来口人,其中有十几位他得恭恭敬敬喊“爷”,有一小半是他喊“叔”“伯”的长辈,剩下的大半都能跟他家扯上点关系,不是远房亲戚就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乡邻。整个村子,几乎就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大家庭。
他几乎能预见到,那七户人家绝不会轻易答应回去,尤其是带头跑回来的李大有。他那位“大有叔”,脑子活络,主意正,脾气倔,在村里是个说得上话的人物,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光是想想要去说服他,马得福就已经能想象到那会有多困难。
但是,他心里并不害怕,反而有一股年轻人特有的火焰在燃烧。越是困难,越能激发他的斗志。当初毕业分配时,他就做好了面对任何艰苦工作的心理准备。更何况,他对涌泉村怀着极其深厚的感情,那里有他沉默坚毅的父亲,有他一起光屁股玩到大的兄弟,还有……那个让他心里惦念的姑娘。
可有一点,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像大有叔那么精明、脑子那么好使的人,为什么宁愿跑回这穷得叮当响的老山沟,也不愿意留在国家给安排的新地方?昨天报到时晕头转向没细想,晚上冷静下来,这个疑问就冒了出来。他在外求学的这几年,也算见识了外面的世界,越发清楚地知道像涌泉村这样的自然环境,生活是多么艰苦和不便。难道……移民过去的“新家”玉泉营,条件比涌泉村还要艰难困苦不成?
他越想越疑惑,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他偷偷瞟了一眼身边正专注开车的祁同伟,这位年轻的领导面色沉静,目光锐利地看着前方的土路。马得福张了张嘴,话到了嘴边又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直接问这位“领导的领导”。
就在这时,祁同伟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目光依旧看着前方,却突然开口,打破了车内的沉默。他没有问马得福,而是看向了坐在后排正中间、表情同样凝重的张树成:
“张主任,玉泉营那边……具体情况到底咋样?”马德福一听张主任要讲玉泉营的事儿,立刻把身子扭了过来,脑袋凑近了些,眼睛里满是好奇,生怕漏掉一个字。
张树成没有立刻回答,他先是扭过头,目光透过吉普车沾满灰尘的车窗,久久地凝视着外面那些连绵起伏、却如同得了癞痢头一样寸草不生的黄土山峦。那些山丘被风雨切割得沟壑纵横,看不到一丝生机,只有无边无际的苍黄和贫瘠。他深深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浸满了在这片土地上挣扎求生的无奈:“唉……在这种鬼地方刨食吃,人活得太难了……真是把命拴在老天爷的裤腰带上,可老天爷,他还不赏饭吃啊。”
他收回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仿佛在整理思绪,然后才转向马得福和正在开车的祁同伟,他的语气变得复杂起来,既有对眼前困境的承认,又努力想注入一些希望:“玉泉营那边呢……唉,说句实在话,远是真远。离咱们这儿足足四百多公里呢,一路上净是荒滩戈壁,现在去看,条件也确实艰苦得很,风沙刮起来能把人埋喽,要啥啥没有。”
但是。”
他话锋猛地一转,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必须要让人信服的急切,手指也下意识地在空中比划起来,“那地方跟咱们这山旮旯不一样,它有盼头。有大盼头。包兰铁路知道不?就从它旁边过。这就通了路了。它又靠近首府银川,是大地方。最关键的是,它离黄河西干渠不算远。上头已经有了全盘的规划,未来,只要那个规划里的扬水站能轰轰隆隆地修起来,能把那金贵的黄河水‘哗’地一下提上来,再‘汩汩’地浇灌下去……”他说得有些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被水滋养的土地:“那现在看着一文不值、只能长骆驼刺的沙石地,就能变成一马平川、水光潋滟的肥田沃土。到时候,麦浪滚滚,稻花香飘,那就是又一个‘塞上江南’。好日子,真真儿是在后头等着呢。”
他说完,眼神灼灼地看着两人,既像是在说服他们,也像是在再一次说服自己。
马得福听得眉头也皱了起来,他实在想不通,忍不住追问道:“那张主任,照您这么说,玉泉营往后那么好,大有叔他们为啥还拼死拼活地要往回跑?这……这不是放着好日子不过吗?”张树成一听这话,眉头皱得更紧了,仿佛想起了当时那既憋屈又无奈的场面,重重地叹了口气:“唉。我当时堵在村口拦着李大有,也是这么跟他掰扯的,把玉泉营的前景说得天花乱坠。你猜猜,你那位大有叔是咋怼我的?”他看向马得福,眼神里带着一种“你绝对想不到”的意味。
正在开车的祁同伟虽然目视前方,看似全神贯注地对付着坑洼的土路,但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身体也不自觉地微微向驾驶座这边倾斜了一点。他对这个答案显然也很好奇,想听听老百姓最真实、最粗粝的想法。
得福认真地挠了挠头,把他大有叔那倔强又精明的样子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还是老实地摇了摇头:“我大有叔那人,心思九曲十八弯的,他的话我可猜不准。”
张树成苦笑了一下,甚至带着点学当时李大有那又倔又疑心重重的神态和口吻,说道:“人家当时就叉着腰,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快喷我脸上了:‘张干部。你们这些当官的,就会拿“未来”“以后”这些好听话来糊弄我们庄稼人。未来未来,那就是还没来。你光说以后咋好咋好,饼画得再大再圆,它顶不了饿啊。啥是未来?那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到底能不能来?啥时候来?你给我打个包票?你要是敢白纸黑字画押,说明年水一定能引来,地一定能丰收,我李大有二话不说,现在立马掉头回去。你要是保证不了,就甭跟我们扯这些没用的。我们折腾不起,就认眼前这点实在东西。’”他学完,自己都无奈地摇了摇头:“人家就认这个死理。你说破大天,看不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他心里就没底,就不敢把全家的命根子押上去。”
祁同伟握着方向盘,目光凝视着前方卷起黄土的路面,心里却重重地叹了口气。张树成复述的李大有的那番话,虽然直白得有些刺耳,却句句都是砸在实处的大实话。这恰恰点中了扶贫工作最难啃的骨头——老百姓过日子,图的是眼前能攥在手里的实在,你蓝图描绘得再壮丽,未来许诺得再美好,那都是镜中花、水中月,看不见摸不着。现实的压力就摆在这儿,谁不怕折腾一趟最后落个鸡飞蛋打、得不偿失?换位思考,人家凭什么要拿全家人的生计去相信你一个外乡干部的空口承诺?
旁边的马得福听得半懂不懂,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困惑,似乎明白了政策的难处,又似乎无法完全理解大有叔他们那份深入骨髓的谨慎和固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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