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合上的闷响还在耳边回荡,颜秀雨就顺着粗糙的木门滑坐下去,脊背紧贴着冰冷,才勉强撑住发软的身体。
她两只手还死死抠着门闩,指甲掐进木头缝里,指节绷得发白,仿佛那不是一根铁扣,而是她与外面那个充满审视和危险的世界之间,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防线。冷风从窗洞钻进来,像冰冷的舌头舔过她的后颈,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细密颤抖,牙关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
刚才门外那些压低却尖锐的议论、邻居B那双写满怀疑的眼睛、还有巷口那个沉默如山岳的身影……每一个画面、每一种声音都像淬了冰的针,反复扎刺着她的神经。她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喉咙干涩发紧,一股混杂着后怕和屈辱的热流冲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压了回去。她不能哭,也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用牙齿狠狠碾过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味,在心里一遍遍默念:撑住,颜秀雨,你必须撑住。你没被抢走最后一口粮,也没被他们当场揭穿,你还活着。
过了许久,直到外面的风声盖过了一切人声,她才缓缓抬起微微发颤的右手。
腕间,那道暗红色的印记静静匍匐着,颜色比刚才淡了些,像一道陈旧的疤痕。可就在她背靠门板的那一刻,它分明灼烫了一瞬,如同一个无声的警告,或者说……回应。
她盯着它,呼吸不由自主地放轻。
米、罐头、口红……上午那不管不顾的疯狂一幕再次撞入脑海。当时被愤怒和绝望烧光了理智,只凭一股本能行事,根本没想过这些东西究竟从何而来。现在冷静下来,那短暂而清晰的“取出”过程变得无比清晰——绝非幻觉。
她咽下喉间的干涩,指尖微颤,却再次集中起全部精神,朝着那道印记默念:让我进去。
念头落下的刹那,眼前骤然一黑!
并非屋里光线暗淡的感觉,而是所有视觉被彻底剥夺,听觉、触觉也随之消失,整个人仿佛被瞬间抽离,坠入一片绝对的虚无。
她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身体踉跄前倾,手掌却按在了一片冰冷坚硬的实物上。
猛地睁眼,她怔在原地。
四周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没有上下左右之分。唯有她面前,如同沉默的巨兽,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排排、一摞摞的箱子和编织袋,构成一座令人窒息的物资小山。空气凝滞,没有任何气味,死寂中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耳膜的奔流声。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体还在,穿着那件破旧的棉袄,仿佛只是迈出了寻常的一步,却踏入了另一个维度的空间。
最前方是一箱真空包装的精米,透明的塑料膜下,雪白的米粒堆积如山,包装袋上“东北粳米·净重5kg”的黑色字体清晰无比。她伸手触碰,冰凉光滑,质地坚韧得超乎想象。
她蹲下身,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好奇,掀开旁边另一个纸箱。里面是排列整齐的军用牛肉罐头,墨绿色的铁皮上印着白色的“红烧牛肉”字样和净含量。旁边是板状巧克力、压缩干粮、透明塑料瓶装的食用油……她无意识地拉开另一个纸箱,里面是摞得严丝合缝的卫生巾包装,柔软洁白,外袋上印着优雅的小花图案。
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合上箱盖,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
全是现代工业的产物。包装、材质、印刷字体,没有一样属于1976年。她的目光扫过角落,一箱印着“阿莫西林胶囊”和红色部队徽记的药盒让她瞳孔骤缩——那冰冷肃杀的标志,无声地昭示着其背后可能牵扯的、她绝对无法承受的麻烦。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环视这片不过二十多立方、却堆满了另一个时代痕迹的空间。
食物、药品、日用品……甚至还有工具箱。只要她愿意,足以让任何人在这个匮乏的年代活得像个皇帝。
可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的领子。
邻居B尖利的“来路不明”、沈胤川那看似随意却精准扫过柴堆的冰冷眼神……像警钟在她脑子里疯狂敲响。他能坐上那个位置,绝不可能被一支口红、几句哭诉轻易糊弄过去。他看见了,并且已经起了疑心。这种沉默的审视,比刘彩花撒泼打滚要可怕一千倍。
她腿一软,背靠着那箱沉甸甸的面粉滑坐下去,冰冷的触感透过薄棉袄渗入肌肤。
刚才砸出去的那些东西,带来的哪是痛快,分明是悬在头顶、摇摇欲坠的铡刀。罐头金属的光泽、大米异常的洁白、口红超前的包装……每一样都是这个时代无法解释的破绽。
这根本不是金手指,是随时能将她炸得粉身碎骨的炸药库。
她抬手,用尽力气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尖锐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神智却因此更加清醒。
绝不能再用第二次。至少,绝不能再用这种自曝的方式。她必须把这些东西藏起来,藏得比地底更深,像隐藏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
她强迫自己深呼吸,压下翻涌的恐慌。
这个空间能绝对保鲜,能随时存取,是她活下去最大的底牌。但也正因如此,它必须成为一个永不现世的秘密。她得学会如何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糖霜,而不是直接把糖罐砸人脸上。
比如一点点白糖,一块普通的肥皂,或许还能找到借口。但肉罐头、西药、卫生巾……这些一旦暴露,就是灭顶之灾。
她闭上眼,凝神想着“离开”。
意念微动,眼前的黑暗潮水般退去。
她依旧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自家那扇破木门,窗外风声呜咽,那只三花猫不知何时又回来了,安静地蹲在窗洞外,琥珀色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幽幽发亮,尾巴尖轻轻摆动。
她没有动,也没有驱赶。
猫不会说话,但它会引来注意。今天它能为一小块窝头碎屑跳上窗台,明天别人就能用一条小鱼诱它久久徘徊在某扇门外。流言往往始于最微不足道的细节。
她缓缓抬起右手,掌心轻轻覆盖在腕间。
那里的皮肤已经恢复常温,印记淡得几乎看不见,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濒临崩溃下的幻觉。
但她知道,它不是。
她松开抠着门闩的手,扶着门框,慢慢站起身。双腿依旧发软,但一种冰冷的决心已经取代了恐慌。
她走到炕边,没有躺下,而是直接盘腿坐在了冰冷的地上,双手搁在膝头,闭上眼,开始在脑海中清晰地复现刚才看到的每一个细节:大米在左前方,药品在右下角的箱子里,工具压在下面……她必须记住,必须了如指掌。从此以后,每一次开启都必须经过冷静的算计,绝不能再次被情绪左右。
她要活下去,就必须比所有人都更懂得隐藏。要比沈胤川更敏锐,比刘彩花更能算计,比这个时代更懂得“不存在”才是最高的生存法则。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炕桌下那个不起眼的小布包上。
里面是她预先分出的一小撮白糖,原本打算明天去换鸡蛋的启动资金。现在看来,计划必须更加谨慎。两颗糖换一个蛋,隔几天一次,绝不能引人注目。
她伸手将那个小布包往外挪了半分,确保明天一早能轻易拿到。
然后,她重新闭上眼,调整呼吸,试图让狂跳的心脏慢慢平复。
屋外,北风不知疲倦地刮着,窗纸的破洞发出持续的、细微的呼啸声。
但她不再发抖了。
一条模糊却必须走下去的路,已在黑暗中浮现。
下一步,不是报复,不是炫耀,是沉默地、坚韧地,活下去。
她抬起手,指尖最后一次轻轻擦过腕间。
触感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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