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冲击波先于声音抵达。
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陈锋的咽喉,将他肺里最后一口空气蛮横地挤压出去。紧接着,震耳欲聋的巨响才撕裂了他的耳膜。
他整个人被那股滚烫的气浪掀飞,像个破麻袋一样被狠狠砸在地上。
世界失去了声音,只剩下一种沉闷而疯狂的嗡鸣,那是灌入颅腔的死亡回响。
硝烟,血腥,还有蛋白质烧焦的恶臭,三股味道拧成一股,野蛮地钻进他的鼻腔,直冲天灵盖。剧烈的咳嗽让他弓起了身体,每一次抽搐都牵动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
他艰难地撑起上半身,视线里的世界在扭曲、摇晃。
焦土。
目之所及,尽是焦土。
那头拉车的健壮骡子,此刻已然分崩离-裂,一截黑红色的肠子挂在被削断的树杈上,还在微微冒着热气,触目惊心。
承载着整个7连希望的板车,那装满了弹药和救命粮的板车,现在只剩下几块焦黑的木板,无力地冒着缕缕青烟。
还有人。
他带来的七个弟兄。
七个几分钟前还在跟他插科打诨,憧憬着打完仗回家娶媳妇的汉子。
现在,他们成了七堆无法辨认的焦炭与碎肉。
“不……”
一声沙哑的呜咽从陈锋喉咙深处挤出,他的大脑瞬间被抽空,只剩下一片骇人的空白。
记忆的碎片还在眼前闪烁。
“陈干事,等把这批物资送到,7连的弟兄们起码能多挺三天!”
“是啊,听说他们弹药都快打光了,就指着我们救命呢!”
“等到了苍云岭,非得让王连长请咱们喝两盅!”
苍云岭。
距离目的地只剩下最后五里地。
五里地,成了隔开生与死的天堑。
陈锋的灵魂在战栗。
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上一秒,他还是二十一世纪的资深军迷,正坐在电脑前,为《亮剑》里李云龙的意大利炮拍案叫绝。
下一秒,灵魂就被硬生生塞进了这具陌生的躯壳,来到了这个战火纷飞、人命如草芥的世界。
八路军773团后勤处,仓库管理员,陈锋。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化这个新身份带来的冲击,就被一纸调令派来了这个九死一生的任务——押送补给,穿越火线,支援被日军死死围困在苍云岭的7连。
他曾以为,凭借自己脑子里那些超越这个时代几十年的军事理论和特种作战知识,不说扭转乾坤,至少能带着弟兄们规避风险,安全抵达。
可现实,用一发从天而降的航弹,给了他最响亮、最残酷的一记耳光。
在绝对的空中优势面前,在压倒性的火力覆盖下,他脑子里所有的战术、所有的预案,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噗通。”
陈锋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他双手插进滚烫的焦土里,指甲缝瞬间被混着战友鲜血的黑土填满。
绝望,是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没过他的头顶,让他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异物。
不是石头,不是弹片。
是一种粗糙而柔软的质感。
他猛地低头。
是一个麻袋。
一个在剧烈的爆炸中,被冲击波甩到弹坑边缘,奇迹般幸存下来的麻袋。
里面装着的,是高粱米。
看着这袋在硝烟中灰扑扑的粮食,陈锋那双被血丝与绝望充斥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一丝微光。
战友们都死了。
弹药全毁了。
可任务……任务还没有彻底失败!
只要把这袋粮食送到7连阵地,那些被饥饿折磨的弟兄们,就还能多撑一会儿!
这是他,作为这支运输队唯一幸存者的责任!
也是对那七条惨死的英魂,唯一、也是最后的交代!
他嘶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爬起来,一把将那袋沉甸甸的粮食甩到自己瘦削的背上。
巨大的重量压得他一个趔趄,差点再次摔倒。
伤口在流血,肺部像是被灌满了辣椒水,火烧火燎地疼。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但他没有停下。
一步,又一步,踉踉跄跄地朝着苍云岭的方向挪去。
……
当陈锋拖着残破的身体,出现在7连阵地前时,战壕里那些幸存的战士,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孤魂。
他浑身是血,军装被炸得如同布条,左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耷拉着,显然已经骨折。
唯一还算完整的,就是他背上那袋粮食。
阵地上一片死寂。
幸存的战士们一个个面黄肌瘦,嘴唇干裂起皮,眼神麻木得如同风干的死鱼。他们呆呆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没有任何反应。
一个满脸硝烟,肩上扛着连长军衔的汉子从战壕深处走了过来。
他看到形单影只、只背着一袋粮食的陈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变得赤红。
他是7连连长老王,王喜奎。
“我们的人呢?”
老王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像是两块粗糙的砂纸在互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陈锋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痛苦地摇了摇头。
“物资呢?”
老王上前一步,紧紧盯着陈锋,声音陡然拔高。
“子弹!老子要的子弹呢!”
他一把揪住陈锋破烂的衣领,几乎是脸贴着脸,用尽全身力气歇斯底里地咆哮着。
陈锋被他摇晃得头晕目眩,艰难地喘息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
“……被鬼子飞机……炸了……”
“……就剩……这个……”
老王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陈锋背上那袋粮食上。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那是愤怒、失望、以及彻骨的绝望交织在一起的极致表现。
突然,他猛地松开陈锋,转身从旁边一名战士手里夺过一支三八大盖,又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将步枪丢到陈锋怀里。
“去你娘的伙夫!”
老王的怒吼声震彻了整个阵地。
“老子要的是子弹!是能打鬼子的子弹!不是他娘的粮食!”
陈锋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接。
可他一个后勤处的仓库管理员,哪里摸过枪?再加上身体早已到了极限,手臂酸软无力。
“哐当!”
沉重的步枪砸在了他的脚背上。
“哎哟!”
剧痛让他下意识地惨叫一声,抱着脚在原地打转,动作笨拙又滑稽。
阵地上,那群原本麻木得像是活死人一样的残兵们,看到这一幕,脸上竟扯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
那笑声,比哭声还要难听,充满了自嘲和悲凉。
老王没有笑。
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看陈锋一眼。
他的目光投向阵地之外,黑压压的鬼子如同退潮后再次涌来的蚁群,正在重新集结。
他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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