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如退潮般迅猛消散,留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虚脱。
她瘫软在浸满汗水和血污的床榻上,每一寸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刚刚被巨轮碾压而过。
肺部贪婪地攫取着空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酸软不堪的躯干。
视线模糊,耳边嗡嗡作响,产婆欣喜的报贺声像是从水底传来,缥缈而不真切。
“生了!是个带把的小郎君!恭喜娘子,贺喜娘子!”
她感觉不到喜悦,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
灵魂仿佛在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挣扎中出了窍,此刻正慢吞吞地、极其不情愿地回归这具破碎不堪的皮囊。
然后,一个被柔软襁褓包裹着的小小重量,被小心翼翼地放入她的臂弯。
她下意识地垂下眼眸。
一张红润、微皱的小脸凑在眼前。小家伙停止了啼哭,眼睛还紧紧闭着,像两条细细的线,长长的睫毛却已清晰可数。
他的小鼻子翕动着,似乎在熟悉母亲的气息,粉嫩的小嘴微微嘟起,无意识地做着吮吸的动作。
额头上还有些许未擦拭干净的胎脂,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最初的气息。
就在这一刻,某种深植于基因底层、超越了意志与理智的本能,轰然苏醒!
一股汹涌澎湃的热流毫无预兆地自心间炸开,瞬间奔涌向四肢百骸,冲垮了所有由黄小平意识构筑的堤坝与藩篱。
那不是思考,不是权衡,甚至不是情感,而是一种更原始、更强大的力量——一种名为“母性”的天赋。
她(他)的眼泪决堤而出,无声却汹涌,迅速浸湿了鬓角。
没有缘由,没有委屈,只是一种纯粹的、震撼灵魂的悸动。
她颤抖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虚软的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婴儿吹弹可破的脸颊。
那柔软、微凉的触感,像一道最强效的清醒咒,瞬间贯穿了她(他)的全部存在。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沙哑,试了几次,才发出一点气声,“……宝宝。”
素青挤了过来,她的脸色同样苍白,眼圈红肿,发丝凌乱,显然方才也经历了极大的煎熬。
可此刻,她的脸上焕发着一种极度疲惫却又极度明亮的光彩。
她看看孩子,又看看泪流满面的黄小萍,眼中盈满了水光,嘴角却高高扬起。
她俯下身,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着黄小萍汗湿的额头,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好了……好了……没事了……小平…娘子,你做到了…你真了不起…”她语无伦次,喜悦的泪水滴落在黄小萍的脸颊上,与她的泪水混在一起。
黄小平(的意识)在这双重泪水的浇灌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怀抱着这个因他(她)的痛苦而降临的小生命,看着眼前这个为他(她)喜极而泣的女子,一种庞大而复杂的联结感将他牢牢缚于此刻此地。
过往所有的挣扎、抱怨、荒诞感,在这鲜活的生命面前,显得如此轻飘,如此微不足道。
然而,考验远未结束。生命的诞生只是序幕,养育的艰辛才是真正的漫漫长路。
产后的身体如同一台严重透支后濒临散架的机器。
宫缩的余痛仍在阵阵袭来;下身侧切的伤口(这具身体经历了)每一次移动都带来尖锐的刺痛;乳汁初来时,双乳胀硬如石,疼痛不亚于又一次生产,而当小家伙开始吮吸,那破皮皲裂的痛楚更是钻心,每一次喂奶都让她(他)痛得浑身绷紧,倒抽冷气。
可当她(他)看到怀里那个小家伙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小脸都憋得通红地努力吮吸,发出满足的细微哼哼声时,一种奇异的忍耐力便从心底滋生。她(他)会咬着牙,轻轻调整着姿势,忍着剧痛,引导着他。
那是一种混合着痛苦与奉献的奇异体验。
素青几乎承担了一切。她笨拙却细心地为她清理身体,更换产褥垫,端来滋补的汤水。
夜里孩子哭闹,总是素青第一时间惊醒,耐心哄拍,检查是尿了还是饿了,只有在需要喂奶时,才万分不忍地将孩子抱到黄小萍身边,眼中满是心疼与歉疚。
黄小萍看着素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下总是挂着浓重的青黑,原本明亮俏丽的眼眸也常常布满血丝,却从未有过一句怨言,总是温柔地对着她和孩子笑。
“歇着,我来。”“疼不疼?我再帮你揉揉。”“你看,宝宝今天又胖了点。”这些简单的话语,成了支撑黄小萍(黄小平)度过最初那些艰难日子的最重要力量。
某个深夜,孩子又一次哭闹不止,素青抱着他来回踱步,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背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单薄而疲惫。黄小萍靠在床头,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像是梦呓,又像是彻悟:
“以前……我真是个混蛋……”
声音很轻,却重重砸在黄小平自己的心上。
他前所未有地清晰认识到,自己过去对于“生育”二字的理解是多么浅薄和可笑。
那岂止是肚皮隆起又瘪下去那么简单?这是一个女性用她的血肉、骨骼、睡眠、时间、乃至半条性命为赌注,去进行的一场豪赌,而后再用残存的精力,去进行一场没有终点的奉献。
孩子一天天变化,每一天都带来新的惊喜。
他会无意识地微笑了,嘴角弯起小小的弧度,能瞬间驱散所有的疲惫。
他的眼睛越来越有神,开始会追逐母亲的身影。
他软塌塌的脖子渐渐有了力量,开始尝试抬起头来,像只笨拙的小企鹅。
那一天,他吃饱喝足,躺在黄小萍怀里,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她,嘴里发出“唔…啊…”的无意义音节,然后,极其偶然地,蹦出一个清晰的——“ma!”
黄小萍瞬间僵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小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旁边的素青,素青也愣住了,随即狂喜地抓住她的胳膊:“听到了吗?!他叫了!他叫你了!”
巨大的、汹涌的幸福感如同海啸般将她(他)淹没。
她猛地抱紧孩子,眼泪再次奔涌而出,这一次,是纯粹的、极致的喜悦和感动。
她又哭又笑,像个孩子,吓得素青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自己却也忍不住跟着落泪。
在这个世界里,时间仿佛被加快了流速。黄小平(的意识)在这具女性的身躯里,被动地,却又不可逆转地经历着这一切。
他作为“黄小平”的某些特质仍在——偶尔蹦出的粗口,一些不合时宜的跳脱想法——但它们正在被一种更深厚、更坚韧、更柔软的力量所渗透和重塑。
他开始懂得,“繁殖”背后的真谛,远非基因的延续,而是爱的具象化,是责任的血肉实践,是一场以自我痛苦为起点、以希冀与传承为终点的生命仪式。
这其中蕴含的牺牲、勇气、耐心与无条件的爱,沉重得足以压垮山川,也璀璨得足以照亮灵魂所有的黑暗角落。
终于,在一个宁静的黄昏,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成温暖的琥珀色。
她抱着已经白胖可爱的孩子,轻轻哼着素青常哼的小调。
孩子在她怀里安睡,小嘴偶尔蠕动一下。素青坐在一旁,手里缝着一件小衣,偶尔抬头看她们一眼,目光交汇间,是无须言说的温柔与满足。
一种深沉的、近乎神性的平静与圆满感包裹了黄小萍(黄小平)。
他(她)感到自己与这个由痛苦开启的生命,与身边这个执着的女子,甚至与这整个世界,达成了一种深刻的和解与联结。
也正是在这感悟达到顶峰的刹那,周遭的景象开始淡化。
素青温柔的笑意、孩子温暖的重量、夕阳的色彩、甚至空气里的味道……一切都如同被水浸湿的画卷,缓缓失去轮廓和色彩,变得透明、虚无。
怀中的充实感骤然消失。
黄小平(的意识)重新回归那片浩瀚无垠的星河之下,悬浮于空寂之中。
没有系统的提示音,万籁俱寂。
但他依然保持着环抱的姿势,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柔软触感的幻痛,鼻腔里仿佛还萦绕着奶香与血汗交织的复杂气味,眼眶温热潮润。
他久久地沉默着,脸上没有了以往的痞气、焦躁或是不忿,只有一种经历过极致痛苦与极致喜悦后的沉静与了悟,一种被彻底洗礼过的沧桑与平静。
远处,紫霄宫的轮廓在星辰间默默矗立,亘古如此。
诸圣的目光仿佛穿透无尽时空,落在他身上,带着难以言喻的审度与一丝或许存在的赞许。
良久,黄小平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收回了虚悬的手臂,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抬起头,望向那无穷无尽的璀璨星海,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承载着整个生命的重量,既是对自己此番经历的总结,也是对那冥冥中至高法则的回应:
“原来……这就是‘生’……”
他的第三关,以最极致、最残酷、却也最深刻的方式,于焉通过。星辉洒落,仿佛无声的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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