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19年冬,漠北之战的捷报如飞鸿传至长安,然而未央宫的朝会殿内,却似被霜雪笼罩,寒意砭骨。
摇曳的烛火下,大司农郑当时双手恭捧着粮仓账簿,叩首时,额角紧紧抵着那冰凉的青砖,声音带着几分颤抖:“陛下,漠北这一役,战马损耗竟达十三万匹之巨,军械耗费更是高达五十四亿钱。张掖、酒泉两郡戍边的粮草已然告罄,若再兴兵征伐匈奴,恐实无钱帛可供驱使啊!”
御座之上,汉武帝紧紧攥着腰间的玉钩,那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殿内一众垂首噤声的文武百官,语气沉沉:“匈奴未灭,兵事岂容停歇?”
就在满朝陷入一片死寂之时,侍中桑弘羊迈着沉稳的步伐,踩着阶石缓缓出列。他的袍角轻轻扫过殿内的青铜灯台,手中捧着一卷早已精心拟就的竹简。
自十三岁入宫为侍中起,他便惯于在御书房外聆听朝政,十载岁月,各地赋税、盐铁产销的数据皆暗自铭记于心,此刻,都凝聚在他那沉静深邃的眼神之中:
“陛下,匈奴未靖,军费万不可断。臣有三策,可解国库之困厄,且能为长远征伐提供坚实支撑。”
桑弘羊推出的首策“盐铁官营”,恰似利刃,直抵当时的民生命脉。
彼时,临淄的盐商王温一手遮天,垄断了渤海湾的海盐开采。每石盐售价高达三百钱,可每年向朝廷缴纳的赋税却不足千钱,简直如九牛一毛;蜀地的冶铁世家卓氏,凭借临邛的铁矿,打造出的兵器竟比官府作坊的更为锋利,却将粗制滥造的劣质农具卖给百姓,全然不顾民生。
桑弘羊奏请在二十八郡设盐官、四十郡设铁官时,指尖轻轻划过竹简上的郡名,言辞恳切:“盐铁,乃民生之根本,军费之源头,理应由官府统一掌管。如此,既能平抑物价,又可充实国库。”
他亲赴临淄督办盐场,恰逢王温召集数十家盐商罢煮。盐灶前堆满了尚未点燃的柴薪,盐商们如群蚁般围聚在官营盐场门外,高声叫嚷:“宁焚盐灶,不与官争!”
桑弘羊却并未动怒,只是让人抬出十口官府特制的“牢盆”(铸铁煮盐器),当着百姓的面煮盐。
三日之后,那雪白的官盐如皑皑白雪铺满了临淄市集,每石仅售一百钱,不过是私盐价格的三分之一。
百姓们如饿虎扑食般争相抢购,王温望着自家盐仓里堆积如山的私盐,最终只得带着一众盐商向官府低头归顺。而首年推行盐铁官营,便为朝廷增收四千七百万钱,成效斐然。
然而,非议如乌云般很快飘至长安。
董仲舒手捧《春秋》,神色庄重地入宫,直言“与民争利,实乃失王道之本”,朝堂上的儒生们亦纷纷随声附和。
桑弘羊却毫无惧色,上前一步,声音清朗如钟:“董大人可曾知晓,张掖郡的戍卒在凛冽冬日仍身着单衣?若盐铁之利尽皆落入私商之手,将士们只能赤手空拳抵御外敌,那所谓的王道又该如何彰显?”
汉武帝听闻此言,当即派遣御史巡查各地,将那些官营盐铁的不法商人收押治罪,盐铁官营之策这才稳住根基。
紧接着推行的“均输法与平准法”,宛如良医妙手,解决了贡品转运的沉疴痼疾。
此前,南阳郡进贡的丝绸,历经千里迢迢的运输,破损率竟达三成之多,抵达长安时,其价值竟还不及运输费用;胶东郡的鱼干,运到洛阳时已腐坏过半,令人惋惜。
桑弘羊设立均输官后,让南阳郡将丝绸在当地售卖,而后购得南阳产的铜器运往长安。铜器在运输过程中毫无损耗,且长安铜价颇高,如此一趟,便能多获利两成;胶东郡的鱼干则直接在临近的齐郡售卖,换购粮食送抵边关,巧妙地解决了难题。
元封元年,关东遭遇百年一遇的洪灾,黄河决堤,数十县被淹,粮价如脱缰野马,从每石百钱暴涨至五百钱。
桑弘羊当机立断,急调平准官打开长安、洛阳的官仓,将囤积的三百万石粮食以每石百五十钱的平价抛售。
百姓们提着粮袋,在官仓外如长龙般排起长队,一位老妇满含热泪,紧紧握着桑弘羊的衣袖哭诉:“若不是大人,我家孙儿早就饿死了!”
这一年,平准法不仅成功平抑了粮价,还从粮食贸易中获利三百二十万钱。而均输法推行后,各郡国贡品的运输损耗从六成骤降至不足两成,太仆寺的战马储备也从不足万匹恢复到五万匹,成效显著。
最后颁布的“算缗令与告缗令”,犹如雷霆,剑指豪强富商。
桑弘羊在竹简上明确税率:“商人每两千钱纳税一算(一百二十钱),手工业者每四千钱纳税一算,若有隐瞒财产者,全部家产一概没收,举报人可得一半奖赏。”
可政策初行之际,临淄豪强李延竟胆大包天,隐瞒三千万钱财产,只申报百万钱。
桑弘羊果断派御史深夜查抄其府邸,从地窖中搜出黄金千两、粮食万石、奴婢三百人。
他将奴婢编入蜀地铁场劳作,粮食用来赈济关东灾民,还把李延的田产分给无地的农户。
此消息一经传开,百姓们纷纷踊跃告缗。短短两年间,朝廷没收的财产达数千万钱、土地数百万亩,地方豪强的势力大为削减,国库也日益充盈。
到汉武帝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桑弘羊已荣任御史大夫,掌管财政长达十余年。
彼时的汉朝,不仅有力支撑了对匈奴的最后征伐,还修成了从长安到华阴的漕渠,成功治理了黄河瓠子口的决堤之患,更在西域设立了都护府,声威远扬。
武帝临终前,看着桑弘羊呈上的账簿,只见内帑钱帛堆积如山,各郡粮仓满满当当,不禁动容,拉着他的手感慨道:“若非弘羊,朕虽胸怀征伐之志,亦无实现之资啊!”
桑弘羊躬身谢恩时,眼中却隐隐藏着忧虑:“陛下,财政乃国之血脉,需量入为出,兼顾民生,方能长治久安。”
后来,桑弘羊临终之际,将多年精心整理的《盐铁论》手稿交付子侄,指尖在“民不加赋而国用饶”的字句上反复摩挲,语重心长:
“我一生致力于推行改革,绝非为了个人的功名利禄,只为大汉江山稳固如磐,百姓能免受饥寒之苦。切记,财政之事,切不可急功近利,需始终坚守初心。”
他缓缓闭眼时,窗外正传来长安市集的喧嚣,那是官营盐铁平价售卖的热闹场景,是均输平准稳定物价后的安宁祥和,也是他用一生的财政智慧,为大汉精心铺就的盛世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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