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暑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粗麻布,裹着渭水畔的尘土,钻进杜陵张氏那座半旧的院落。
十岁的张汤蹲在柴房的阴影里,指尖攥着根磨得光滑的细竹片,面前的土陶盆扣得严严实实,盆底隐约传来老鼠的吱吱声,旁边散落的几粒粟米还沾着柴灰,是刚从粮袋破洞里漏出来的。
他的父亲是长安丞,每日从官府带回的竹简文书,总在书房堆得像座小山。
这天父亲出门前反复叮嘱“看好粮仓”,归来时却见粮袋裂着道大口子,粟米撒了半地,气得抄起门后的木杖就要打。
张汤却突然仰起脸,额角还沾着灰,眼神亮得像燃着的烛火:“老鼠偷粮也是罪,得审明白了再罚!”
他拉着父亲往柴房走,脚下的布鞋踩过粟米发出细碎的声响。
推开门的瞬间,父亲愣在了原地:地上铺着张泛黄的竹简,是张汤照着官府文书的格式写的“诉状”,墨痕还没干透,歪歪扭扭的字迹记着“鼠盗粟三升,犯《盗律》”;旁边立着块刻得粗糙的木头,顶端削成官帽的形状,是“狱吏”;陶盆当“监狱”,细竹片是“刑具”,连墙角那堆沾了粮屑的柴草,都被他标上了“赃物存放处”。
张汤踮着脚把老鼠从陶盆里拎出来,老鼠爪子乱蹬,他却稳稳攥着,对着“木吏”高声念起“诉状”,声音脆生生的,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认真。
念完便模仿廷尉审案的模样,举着竹片轻轻敲了敲老鼠:“为何盗粮?从实招来!”见老鼠只吱吱乱撞,他便俯身在竹简上添了行小字,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标注“拒不服罪”。
最后他挺直腰板“宣判”:“鼠犯盗罪,依律当磔(分裂肢体)之!”说着就用竹片小心地剖开老鼠,又蹲下身,把散落的粟米一粒一粒捡起来,用布包好附在竹简后,像完成了一桩天大的案子。
父亲站在门口,手指摩挲着竹简上尚未干透的墨痕,忽然想起这些年总见儿子趴在书房角落,盯着他整理的司法文书出神,原来那些枯燥的“盗律”“贼律”,早被这孩子嚼碎了咽进心里,连断案的流程都刻在了骨子里。
从那以后,父亲再不让张汤做扫院喂鸡的杂活,反倒把官府的旧案卷找出来,手把手教他写“爰书”(审讯记录),张汤的法学天赋,就从这桩荒唐又认真的“审鼠案”里,悄悄发了芽。
张汤的出身算不得显贵,父亲不过是长安城里掌管文书的低级官吏,可这份“家学”却给了他最扎实的启蒙。
父亲去世后,张汤袭了父亲的职位,从长安县负责抄录文书的小吏做起。
彼时他不过二十出头,却比老吏还较真:审理邻里争田的案子,他会揣着竹简蹲在田埂上,对照着十年前的地契,连田边那棵老槐树的位置都要反复核对;
处理市井斗殴案,他会提着灯笼去问街边的小贩,把“谁先动手”“为何争执”的细节记满三卷竹简。
老吏们常拍着他的肩膀叹:“张汤断的案,连土里的根都能说清,没人能挑出错来。”
后来他被举荐给周阳侯田胜。那时田胜因罪被贬,身边人都避之不及,张汤却每日提着粥食去探望,还帮他整理申诉的文书,把牵连的琐事理得明明白白。
待田胜重新得势回到朝中,第一时间就把张汤推荐给汉武帝:“此人通律理、知实务,可当大用。”
就这样,张汤从长安县的小吏,一步步走进了未央宫的朝堂,成了负责司法事务的廷尉史,离他年少时“断案如廷尉”的梦想,越来越近。
真正让张汤声名鹊起的,是陈皇后巫蛊案。汉武帝的皇后陈氏失宠后,竟暗中召来巫祝,在宫中设坛诅咒受宠的宫人,事情败露时,后宫已是人心惶惶。
汉武帝怒不可遏,命张汤彻查此案。巫蛊在汉代是“大逆不道”的重罪,牵扯到后宫与外戚,不少大臣劝张汤“看在皇后的面子上,留几分余地”,连他的属吏都小声提醒“万一触怒外戚,恐惹祸上身”。
张汤却只摇了摇头,把廷尉府的审案堂设到了后宫附近的偏殿,烛火从黄昏燃到破晓,从未熄灭。
他逐一提审宫女、巫祝,每份供词都用朱笔圈出疑点:宫女说“某日见巫祝入宫”,他就派人去查宫门的登记薄,核对入宫的时辰与人数;巫祝辩称“只是祈福”,他就翻出《汉律》中“巫蛊祝诅者弃市”的条文,摆在对方面前。
查到陈皇后的亲信时,有人拿着重金来贿赂他,他却把金子推到一边,冷声道:“我审的是案,不是金子。”
最终,这桩案子牵连三百余人,陈皇后被废黜打入长门宫,而张汤因“执法不避权贵”,被汉武帝提拔为廷尉——汉代最高司法官员,那年他不过三十余岁。
此后数年,张汤又接连审理了两桩震动天下的大案:淮南王刘安谋反案、衡山王刘赐谋反案。
淮南王刘安暗中勾结宾客,私造兵器,还写下谋反的帛书藏在府库的暗格里;衡山王刘赐则与儿子密谋,打算趁汉武帝东巡时起兵。
两桩案子暴露后,朝中一片哗然,有人担心“株连过广会引发诸侯叛乱”,有人劝汉武帝“念及宗室之情,从轻发落”。
张汤却坚持“谋反乃十恶之首,若不除根,必留后患”。他带着属吏扎进淮南王府,在潮湿的暗格里翻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出那卷沾了霉斑的帛书。
帛书上的字迹被水浸过有些模糊,他就趴在案上,逐字比对淮南王平日的手迹,连笔画转折的习惯都要核对,最终确认是刘安亲笔所写。
审讯参与谋反的宾客时,有人宁死不招,他便拿出《汉律》,一条条解释“谋反者族诛”的律条,也点明“主动招供可免家人连坐”,既显律法的威严,也留了一丝余地。
最终,淮南王案株连数万人,衡山王案也有数千人被治罪。虽然时人骂他“酷烈”,可经此两案,诸侯国再没人敢暗中谋反,汉武帝的中央集权,就像被张汤用律法的“铁箍”,牢牢箍紧了。
张汤办案从不是“死抠律条”,他最懂汉武帝的心思,汉武帝想加强皇权,他就着重打击豪强与不法诸侯;汉武帝因连年征战缺粮缺钱,他就制定“告缗令”,鼓励百姓告发隐瞒财产的商人,用法律手段为朝廷敛财,还让国库渐渐充盈起来。
他还和御史大夫赵禹一起修订律令,制定《越宫律》规范宫廷礼仪与警卫制度,《朝律》明确朝堂议事的礼法,把原来模糊的“礼”与“法”结合起来,让汉代的司法体系更细致、更具操作性。
汉武帝对他极为信任,常常召他入宫议事,两人坐在御书房里,一聊就到深夜。有时汉武帝拿着新拟的律条问他:“这条施于百姓,会不会太严?”
张汤就捧着竹简分析:“若减几分,恐有商人钻空子;若加几分,又会苦了平民,不如在此处加条‘例外款’,区分良民与奸商。”
汉武帝常笑着把案上的糕点推给他:“朕有张汤,如得一把利斧,能劈尽天下乱麻。”
可这样一位权倾一时的法吏,结局却带着几分悲壮。晚年的张汤遭丞相长史朱买臣等人构陷,被诬陷“与商人勾结,收受贿赂,篡改律法”。
汉武帝起初不信,可接连收到的“证据”让他动了疑,派御史去廷尉府查案。张汤看着那些伪造的“受贿记录”,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愿像犯人一样被审讯。他一生奉法,最看重的就是“廷尉”的体面。
那天夜里,廷尉府的烛火亮了一夜。张汤坐在案前,手抖着写下自辩书,每一笔都写得极重,像是要把这些年的清白刻在竹简上:“臣汤一生奉法,未取民间一钱,未枉判一人。今遭诬陷,不忍辱没廷尉之职,愿以死明志。”写完后,他拿起案上的匕首,轻轻划向脖颈。
他死后,家人想凑钱给他办场厚葬,却翻遍了家里的箱柜,只找出五百金,全是这些年汉武帝的赏赐和俸禄,没有一分不义之财。
消息传到宫中,汉武帝拿着张汤的自辩书,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忽然想起两人深夜议事的场景,后悔得拍着案几痛哭。
他下令彻查此案,最终处死了构陷张汤的朱买臣等人,还提拔了张汤的儿子张安世,算是对这位忠臣的补偿。
张汤的一生,就像汉代法律条文里的一抹重彩。他严苛,却用律法的“铁腕”维护了中央集权,震慑了叛乱与贪腐;他冷峻,却始终清廉自守,连死后都没留下半点私产。
时人骂他“酷烈”,可多年后,司马迁在《史记》里记下他“家产值不过五百金,皆所得奉赐,无他业”,这寥寥数语,成了对他清廉最有力的辩护。
他修订的《越宫律》《朝律》,在汉武帝之后仍被沿用,汉昭帝时审理宫廷案,汉宣帝时规范朝堂礼,都要翻出张汤制定的条文;
而他幼时审老鼠的故事,也成了流传千年的传奇。那个蹲在柴房里,用竹片“审鼠”的少年,最终用一生践行了对“律法”的坚守,成了汉代司法史上最独特的一道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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