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锅灶早就冷了,屋里只剩半截蜡烛在风里摇晃。
“咱们走吧,再不走,明年今日,铁链锁着的就是你我了。”
钟山跟岳琦商量,打算前往大理国谋生。听说大理国现在相比较南宋还是更好一点,起码没有那么多战乱,百姓能修生养息。岳琦只说,都听你的。
岳绮把家里所有家什搬出来:一口缺耳的铁锅、三只豁口陶碗、两张草席、一床补丁叠补丁的棉被、半截犁铧、一把秃了齿的木梳,还有墙边那口米缸。
钟山蹲在米缸前,手摸着缸沿。缸是父亲娶亲那年打的,是杉木的,如今木纹里都是着黑黑的霉斑。他低声说:“缸卖不掉,太重。犁铧给李铁匠,能换六十文。铁锅……铁锅至少一百文。”
岳绮把木梳握在掌心,手掌反复摩挲梳背,那是她娘留下的唯一物件。她没有抬头,声音却很稳,道:“木梳也卖。留它做什么?梳给谁看?”
烛火跳动,映得她侧脸很瘦削。钟山喉口发紧,想说什么,终究只挤出一句:“嫂子,将来我再给你买新的,牛角梳,镶银丝的。”
岳绮笑了一下,转瞬即逝:“咱们先活下去再说。”
天蒙蒙亮,雾气正浓。镇子外的早市已经摆开,人声混着牛粪味、柴火烟味,一股脑儿往鼻子里钻。钟山把铁锅扣在背上,用草绳捆紧,犁铧提在手里,偶尔铁刃碰腿上,冰凉的很。
李铁匠的铺子在最南头,铺子里风箱呼哧呼哧响。铁匠接过犁铧,手指弹了弹,铁声沉闷,摇头道:“缺口太多,得回炉。六十文给不了,四十。”
钟山把铁锅递过去:“加这个,一百。”
李铁匠眯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忽然压低声音:“小郎,你这是要走?”
钟山没回答,只把铁锅往前一送。
“走也好。”李铁匠叹口气,从钱袋里摸出一串铜钱,数得叮当直响,“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可再难的道,也难不过眼下这世道。”
钟山的锅碗瓢盆在草市上摆了一地。陶碗卖了十五文,棉被被个老媪用八十文抱走,临走还感叹:“好棉花,可惜旧了。”草席没人要,最后换了些粗盐。
等到日上三竿,钟山兜里多了二百一十五文。有些沉甸甸,又有些轻得可怜。
他站在米行前,望着竹牌上的价:糙米四百文一斗。心里默默算:三斗米够两人吃一个月,路上至少走四十天……他转身走了。
回家已是午后,岳绮坐在门槛上,膝头摊着一块靛蓝布,布上排着几样东西:一只银的挖耳勺、一对细银手镯、半截铜簪。
钟山蹲下,拿起挖耳勺,银光黯淡。
“嫂子,这是你的嫁妆。”他嗓子有些发干。
“死人戴不着,活人要紧。”岳绮把银镯包进帕子,推到他面前,“去镇西头找宋牙婆,她收小件头面首饰。”
宋牙婆的铺子在一条窄巷里,门口挂着褪了色的红纱灯。牙婆把银挖耳勺放在戥子上,眯眼看着星花,嘴角一撇:“成色一般,三十文。”
岳绮抬眼,声音虽然轻却很稳:“再加这对手镯,一口价,八十。”
牙婆嗤笑:“小娘子会砍价。”
钟山忽然开口:“再饶我们两双草鞋。”
牙婆愣了愣,笑出声:“成!看在小郎君俊脸的份上。”
回家路上,岳绮怀里抱着两双新草鞋,鞋底纳得密密实实。她低头看鞋,像在欣赏什么宝贝,钟山却看见她眼角一点湿润。
“心疼吗?”他问。
岳绮摇头,把脸别向远处:“疼也得走。”
变卖完的第三天,细雨蒙蒙。镇外官道旁,马帮在茶棚外卸货。十几匹滇马,鬃毛被雨水打成绺。驮的是川茶、井盐、蜀锦,回程要换大理的铜器、药材、象牙。马锅头姓段(马锅头是茶马古道上马帮组织的核心领导),四十出头,脸膛黑亮,左耳缺了半块,说是年轻时遇狼咬的。
钟山撑着一把破油纸伞,雨顺着破洞滴到他后颈。他深吸一口气,走向段锅头,拱手:“段爷,可还缺人手?”
段锅头正用一把小刀削竹扦,闻言抬眼,目光像鹰,把人从头扫到脚。
“会什么?”
“会记账,会识草药,会修驮架。”
“会赶马?”
“能学。”
段锅头笑了,露出两排被茶烟熏黄的牙:“小子细皮嫩肉,路上掉层皮别哭。”
旁边一个赶马的小伙嗤笑:“锅头莫欺少年,前日他一人扛犁铧走二十里不带喘。”
段锅头挑眉,小刀在指尖一转,插回靴筒:“成!管饭,先不给工钱。到羊苴咩城,若你手脚麻利,给五百文脚力。”
钟山心里一松,五百文加上手头的,勉强够路上吃。
“不过.....”段锅头补一句,“你一个小郎,路上女人家不方便。若带家眷,口粮自备。”
消息带回家,岳绮正在灶口烤干辣椒,火光映得她半边脸通红。钟山蹲到她对面,把段锅头的话一字一句说了。
良久,岳绮抬眼:“五百文,够买两斗米,再省一点,能撑到大理。”
“路上苦,”钟山声音低下去,“四十多天,翻乌蒙山,过瘴气地……”
岳绮把最后一根辣椒扔进火里,火星溅起,照亮她眸子里一点决绝:“再苦的,也苦不过在这里等死!你去,我便去。”
钟山喉头滚动,半晌只挤出一声:“好。”
....
出发前一日,天还未明,残月还挂在天上。
钟山蹲在坟前,掌心托着一把生了锈的匕首。那是钟岳生前随身之物,刀刃有缺口,仍闪着幽暗的寒光。他先用袖口慢慢擦去碑上的泥苔,再用刀尖掘开坟头一侧的薄土。泥土湿冷,带着土腥味。
岳绮跪着,双膝陷进湿泥。她解开束发的粗布,一头青丝“哗”地散下,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没有梳子,她用手指缓缓通拢,发梢仍有割不断的细碎草屑。
“大哥,我带嫂子来跟你辞行。”钟山声音低哑,“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只剩我们这两条命。今日一走,不知归期。你在地下别怨我。”
岳绮抬手,把长发分成三股,牙齿咬住其中一股,右手攥紧匕首,“嚓”一声割断。断发落在掌心,她把断发仔细挽成一个结,轻轻放进刚刚掘开的土坑里。
“夫君,你莫要牵挂。”她俯身,头抵着冰冷的墓碑,声音很轻。
钟山把掘出的湿土重新覆上,按实。两人并肩叩首,咚咚三声。远处传来一声声鸡鸣,天边的月色淡了几分。
出发前两日,镇上逢集。岳绮把织好的麻布抱出来,有一匹半,细密匀净。集市尽头,一个夷人打扮的货郎正收土布,一匹一百五十文。岳绮把布递过去,货郎付钱,顺手送了一只小铜铃。
铜铃叮叮当当,岳绮攥在手里,忽然笑了:“这个铜铃挂在行囊上,也算有个响动。”
启程前夜,月亮瘦巴巴的挂在屋脊上空。所有家什变卖得只剩两身换洗衣裳,一包盐,两双新草鞋,一只铜铃,一把匕首,二百一十五文铜钱,八十文银货,一只空米袋。
钟山把铜钱数了三遍,用油纸包好,塞进腰带暗袋。岳绮把铜铃系在包袱角,轻轻一晃,声音清脆,听着悦耳。
“明早丑时,马帮在茶棚外集合。”钟山说。
“丑时……”岳绮喃喃,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灶房里掏出两块焦黄的锅巴,小心包起,“路上饿的时候,嚼一口也好。”
钟山看着她,灯光下,她眼角细纹清晰可见,脸色很平静。
“嫂子,”他轻声唤道,“此去大理,若是能安稳,我……”
他话没说完,岳绮抬手,指尖点在他唇上,带着柴火的余温:“先走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四更鼓响,村子最后一盏灯也熄了。钟山背着包袱,轻掩柴门。岳绮跟在后面。
茶棚外,马帮已点起火把。火光里,马鼻喷出一团一团的白气。段锅头正给马腿缠麻布防滑,听见脚步,回头扬声道:“小郎,再迟片刻,我可就不等了啊!”
钟山笑道:“迟不了。”
岳绮坐在最后一匹骟马的驮架上。钟山随后坐上另一匹。
铜铃轻响,叮——叮——
段锅头一声呼哨,马队动了。火把被雨星子溅得“嗤啦”一声,火光晃了晃,灭了。
黑暗里,只听得马蹄踏泥、铜铃碎响、驮架吱呀,渐渐远去。
钟山回头,望见村口的轮廓在晨雾里淡去,却没有任何不舍,心里只有对前路未卜的担忧和期待。
成都的雨,落在身后;大理的云,等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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