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诓骗鬼生前,原是江南临安府一个破落秀才,姓贾名仁,表字存义——听着倒像是假仁存义四个字,端的是老天爷也爱凑趣,早早便把这泼皮的底细刻在了名字上。
他家祖上原是盐商,传到他父辈时,十亩好田换了几本发霉的圣贤书,偏生这贾仁又不是个读书的料,整日价在茶坊酒肆间厮混,练就一张比城墙还厚的脸皮,一肚子比蛇蝎还毒的心肠。
那年头贾家家道中落,叔伯们为争几间祖屋,竟在灵堂前就动起了手脚。贾仁躲在供桌下啃冷馒头,亲眼见三伯伯抹着眼泪把祖传的玉坠子塞进袖管,五婶婶哭天抢地间顺走了先父的银烟袋。
供桌底下积着厚厚的香灰,呛得他直打喷嚏,却不敢出声。
三伯伯那方孝布浸了茶渍,看着倒像是块花帕子,哭嚎时嗓门比戏台上的花旦还亮堂,手指却灵活得像偷油的耗子,攥着玉坠子的指节都发白了。
五婶婶更绝,趴在灵柩上哭得背过气去三回,每回醒转来,身边就多件陪葬的家什。
他起初只觉恶心,后来见那几个会做人的长辈瓜分了家产,反倒是老实巴交的父亲气得吐血,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脸皮厚吃个够,心肠黑占便宜!
当夜他就把父亲藏在床底的《论语》翻出来,蘸着灯油撕了生火,看着火苗舔舐着仁义礼智信五个字,倒比读圣贤书还痛快。
头回行骗时他才十五岁。邻家王婆托他去当铺赎镯子,他半路撞见个卖唱的姑娘,眼珠一转便编出谎话,说镯子成色不足要加钱,哄得王婆又掏了半两银子。
那姑娘穿身月白衫子,鬓边别着朵半开的茉莉,琵琶弹得三心二意,倒像是心事重重。
贾仁蹲在胭脂铺的廊檐下看了半晌,忽的一拍大腿——王婆那镯子本就是成色普通的银包金,当铺掌柜又是个睁眼瞎,何不顺水推舟?他揣着银子往回走,路过城隍庙时,见墙根下摆着个糖画摊子。
老艺人舀起一勺金红的糖稀,手腕子一翻就画出条鳞爪分明的龙。
贾仁买了串冰糖葫芦,站在桥头看着姑娘远去的背影,那半两银子沉甸甸地压在荷包里,非但不心慌,反倒觉得浑身通泰:这世上的道理,原是越老实越吃亏!
说罢咔嚓咬掉半颗山楂,酸得眯起眼睛,嘴角却翘得老高。
后来他也学人家考科举,却把圣贤书扔在一边,整日钻研的是如何在墨卷上做手脚。先是用蜂蜡在考卷上做记号,被学官识破打了二十板子。
那学官是个酒糟鼻的老头,抖着卷子骂他斯文败类,戒尺抡得呼呼作响。
贾仁趴在长凳上疼得龇牙咧嘴,心里却在盘算:下回该用蜂蜜,既不显眼,还能招蚂蚁做暗记。
后来学乖了,买通誊录房的小吏,把别人的文章换作自己的名字。
谁知那小吏是个黑吃黑的主儿,拿了银子却把他供了出去,闹得临安府学里人人喊打,连那破落秀才的功名也被革去了。
没了功名束缚,贾仁索性破罐子破摔,在市井间当起了白相人。
他扮过落难的公子爷,骗得张寡妇典当了陪嫁首饰。
那寡妇的亡夫原是个小吏,留下个碧玉簪子说是传家宝。
贾仁穿身洗得发白的锦袍,往张家门槛上一坐,哭天抢地说自己是遭了歹人陷害的举子,说得比话本里的故事还动听。张寡妇端来碗热汤面,他边吃边抹眼泪,末了还顺走了灶台上晾着的半串腊肉。装过游方的郎中,用灶灰冒充灵丹妙药。
有回在镇口摆摊,见个胖大官人捂着肚子哼哼唧唧,贾仁掏出个油纸包,神神秘秘地说这是西域奇药,实则是从城隍庙香炉里刮的香灰拌了灶心土。
那官人吃了两丸竟真不疼了,喜滋滋地赏了锭银子。贾仁捏着银子心里发虚,回头却见那官人蹲在墙角拉肚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是心理作用。
最绝的是有回冒充钦差,竟把知府大人家的小舅子哄得团团转,骗走了一船漕运的粮食。那小舅子是个捐官出身的蠢货,见贾仁穿着借来的鹭鸶补子官服,手里摇着把写着清正廉明的扇子,竟真当是京里来的御史微服私访。
贾仁带着他在漕运码头转了三圈,指着条空船说是夹带私盐的赃物,又把船工们攒的铜钱说成贿赂的证据,末了假模假样地说要押解回京,堂而皇之地把整船糙米运去了黑市。
他常说:骗术这东西,好比说书人讲故事,三分真七分假,听的人自己愿意信,怎好怪我手段高?
有回骗了个卖儿鬻女的老汉,看着人家抱着柱子哭得肝肠寸断,他心里竟也颤了一下。
那老汉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青石板,指缝里渗出血来,怀里的女娃睁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啃着块干硬的麦饼。
贾仁摸出锭银子晃了晃,说能帮着寻户好人家,转头就把女娃卖给了戏班。
可转念一想:我不骗他,自有别人来骗,倒不如让他记着贾爷的手段!
说着便掏出两个铜钱扔在地上,看那老汉匍匐去捡,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日子久了,心肠便如铁石一般,连做梦都在琢磨新的骗局。到底是天网恢恢。
那年他冒充吏部尚书的小舅子,在扬州骗了盐商十万两银子,谁知那盐商是九门提督的亲家。
官兵围堵时,他还想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蒙混过关,怎奈这次踢到了铁板,被乱棍打死在悦来客栈的后院里。
临死前他还梗着脖子喊:各位官爷听我说!我是当今圣上的...哎哟!
一棍子正打在脑门上,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死后魂魄到了阴曹地府,黑白无常见他阳寿未尽却罪孽深重,便把他打落枉死城,化作个青面獠牙的恶鬼。
谁知这泼皮死性不改,竟在阴间也干起了老本行:骗小鬼替他受刑,哄判官给他改生死簿,连孟婆汤都敢偷梁换柱——用洗脚水冒充,自己却揣着几包迷魂散到处招摇撞骗。
有回牛头马面押他去上刀山,他哭哭啼啼说自己有哮喘,硬把差事推给了旁边的吊死鬼;又哄骗掌管轮回的判官,说阳间新出了种善恶速算器,能把功德折现成冥币,骗得老判官把自己的判官笔都押给了他。
如今这诓骗鬼在阴司里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黑白无常见了他都要绕道走,生怕被他哄去了勾魂牌。
前日里他刚用三句兄弟辛苦骗走了黑无常的锁链,转手就抵押给了枉死城的当铺,换了坛陈年的桂花酿。
此刻他正蹲在奈何桥头的歪脖子柳树上,看着孟婆一勺一勺地给亡魂灌汤,怀里揣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从轮回殿偷来的早投胎优惠券——据说集齐十张能换个富贵人家的胎投。
忽的见个新死的亡魂哭哭啼啼不肯喝汤,孟婆正没好气,贾仁眼珠一转,哧溜滑下树来。他凑到那亡魂身边,压低声音说:这位大哥可是有未了的心愿?小弟我认识轮回殿的判官,只要...嘿嘿
话没说完,就被孟婆一拐杖敲在后脑勺上。
那老婆子三角眼一瞪:贾仁!你再敢搅我的差事,老婆子就把你扔进油锅炸三遍!
贾仁抱着脑袋嘿嘿直笑,转身又凑到个小媳妇模样的女鬼跟前:大妹子要不要看手相?我这可是祖传的本事,算姻缘最准了...
说着就去拉人家的袖子,却见那女鬼猛地抬起头,脸上赫然是王婆当年丢的那只银镯子——只是如今变成了鬼爪上的一道青痕。
贾仁哎哟一声,掉头就跑,边跑边喊:误会!都是误会!我这就把那半两银子还你!
身后孟婆的拐杖追得呼呼作响,黑白无常举着铁链在奈何桥头跳脚,整个枉死城鸡飞狗跳。贾仁踩着小鬼的脑袋往前蹿,心里却乐开了花:这阴间的日子,可比阳间有趣多了!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