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陷进坑洼时,秦怀道的手肘撞上了壁板。他没出声,只将滑落的圣旨重新塞进袖口深处,指尖在丝绸边缘多停了一瞬,像是确认那东西是否还在。车轮碾过最后一段碎石路,停在了府门前。
门扉大开。
他未立刻下车,而是把折扇从袖中抽出,垫在后颈。领口松了半寸,几缕碎发垂下来遮住眉角。这动作他做得极熟,仿佛只要如此,就能从“礼部员外郎”的壳子里溜出来一会儿。
抬帘而出,脚步落在青石阶上。前庭静得出奇。
梅树修剪得齐整如画,花盆按大小排列,连落叶都被扫成扇形堆在墙角。两名仆役提桶洒水,动作一致得像同一个人拆成了两半。秦怀道目光扫过,眉头微动——太规整了,规整得不像活人住的地方。
他缓步穿过中庭,鞋底未沾尘。廊下小僮捧着木盘走过,见他来,立即站定垂首,连呼吸都放轻了。秦怀道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听东角传来一声脆响:“阿翁!帚子歪了!”
声音清亮,带着孩童特有的急切。
他转头看去。老仆蹲在槐树影里,正教一个小僮绑扫帚柄。那帚子确是歪的,竹条散乱,被孩子用力扶正,又滑脱。老仆不恼,反倒低声笑道:“慢些,绳结要打三圈才牢。”
小僮点头,重新缠绕。
秦怀道站在原地没动。方才那一股压在胸口的滞涩感,忽然松了一线。他本以为自己推行新规,不过是图省事、怕麻烦,结果眼下这副井然有序的模样,倒像是谁把他随口说的话当了军令执行。可偏偏在这刻板之中,还有人肯蹲下身,教一个孩子怎么打结。
他迈步走过去。
老仆抬头见是他,慌忙起身行礼:“见过……”
“不必。”秦怀道抬手虚拦,声音不高,“还是叫我‘二郎’。”
老仆一顿,手还悬在半空,脸上神色变了又变,最终化作一丝极轻的笑意:“哎……二郎回来了。”
秦怀道嗯了一声,转身便往西厢小院走。走了几步,回头招手:“天热,去取壶凉梅汤来,记得放薄荷。”
老仆愣了一下,随即应得极快:“有!冰着呢,就等您回来开坛!”
话音未落,人已蹽开步子往厨房跑,背影竟有些踉跄。
秦怀道望着那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嘴角牵了牵。他继续往前走,路过厨房门口时,瞥见灶台边晾着一排竹筛,里面铺满晒干的薄荷叶。旁边挂着块小木牌,写着“二郎专用”四个字,墨迹尚新。
他没停下,也没说话,只是脚步轻了些。
小院门虚掩着。推门进去,屋内整洁如初,床榻铺得平展,书案上文房四宝摆列有序。他走到檐下长凳坐下,折扇搁在膝头,仰头看着天。
云层渐散,夕阳斜照进来,落在院角那株老槐上。枝叶间漏下斑驳光影,随风晃动。一只蝉伏在树干高处,忽然鸣了一声,又歇了。
片刻后,老仆端着托盘过来,上面一只粗瓷碗,盛着琥珀色的梅汤,浮着几片薄荷,碗沿凝着细密水珠。
“您尝尝,今年头一酿。”他把碗放下,又递上湿巾,“路上累了吧?”
秦怀道接过碗,吹了口气,啜了一口。酸甜沁凉,直透肺腑。他闭眼缓缓咽下,喉结微动。
“不错。”他说,“比去年的好。”
老仆笑出皱纹:“今年多泡了半时辰,糖也多了两勺。您小时候最爱这味儿,有一回偷喝三大碗,半夜闹肚子,还赖我说汤里有毒。”
秦怀道睁眼看他:“你还记得?”
“怎不记得?”老仆掸了掸衣襟,坐在对面石墩上,“您六岁摔进荷花池,是我捞上来的;十岁偷溜去西市吃胡饼,也是我追回来的;前年装病躲差事,眼皮抖得跟筛糠似的,我还替您瞒着老爷……”
他说着说着,语气自然起来,不再拘谨,倒像是拉家常。
秦怀道低头搅着碗里的薄荷叶,没接话。
他知道,这些人从未把他当成什么“礼部员外郎”。在他们眼里,他始终是那个贪嘴、怕事、爱赖床的秦家二郎。哪怕外面百官称颂,皇帝亲授,府里这群老仆仍记得他尿床那年是谁连夜换褥子。
这份记忆,比圣旨更重。
他又喝了一大口,额角汗意渐消。晚风穿院而过,吹起他衣角一角。折扇静静躺在膝上,扇面沾着一点泥渍,也不曾拂去。
老仆忽道:“今早工部派人来修大门铜环,说是陛下赐的规制,得按品级换金漆。”
秦怀道皱眉:“我不是说了别动?旧的用着挺好。”
“您是这么说,可人家拿着工部文书,非得改。”老仆叹气,“最后还是换了。现在那对环亮得能照人影。”
秦怀道没说话。他知道这不是小事。一道门环,意味着身份已被钉死。从此再没人会当他是个可以赖床偷懒的公子哥。他是朝廷命官,一举一动皆有人盯着。
可眼下,这碗梅汤是真的,这阵风是真的,眼前这张布满沟壑的脸也是真的。
他忽然问:“张伯呢?”
“去库房查账了。您定的新规,他一条条核对,连炭灰余量都不放过。”
“让他别熬太晚。”秦怀道放下碗,“明儿起,每日申时末准他收工,多出来的时辰算赏钱。”
老仆一怔:“这……不合规矩吧?”
“那就写进新规。”秦怀道靠向柱子,头往后仰,闭眼,“我定的规矩,我想改就改。”
老仆看着他,良久,笑了:“好嘞,我这就去告诉张伯。”
他起身欲走,秦怀道忽然又开口:“等等。”
“嗯?”
“你刚才说,我十岁那年去西市吃胡饼?”
“对啊,羊肉馅的,您吃得满脸油,还非说那是‘西域珍馐’。”
秦怀道睁开眼,嘴角微扬:“我记得了。那天回来路上,你给我买了串蜜枣,藏在袖子里,说是‘补元气’。”
老仆咧嘴:“您当时还嫌甜,扔了两个。”
“现在想想,”秦怀道轻声道,“那才是最甜的一回。”
老仆站着没动,眼眶不知何时有些泛红。他低下头,假装整理托盘,嗓音略哑:“那……我去给您热碗饭?”
“不急。”秦怀道摆摆手,“让我坐会儿。”
老仆点点头,退到檐外,背靠着柱子立着,不再说话。
院子里安静下来。蝉又叫了一声,旋即止息。天边霞光染红半片天空,照在秦怀道脸上,映出一层柔和轮廓。他膝上的折扇被风吹动一页,发出轻微响动。
他没有伸手去扶。
远处传来更鼓声,一下,又一下。府中各处陆续点亮灯火,仆役们开始巡夜,脚步轻稳,井然有序。
秦怀道睁开眼,望着晚霞,忽然低语:“我就是想偷个懒啊……”
话音落下,并无人回应。
但他知道,这一次,不是抱怨。
是一句终于能说出口的实话。
晚风掠过庭院,卷起一片落叶,在空中打了半个圈,轻轻落在他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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