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道指尖刚触到案上那半截松木残片,幕僚的密报还在耳中回响——南巷结冰伤人,百姓围堵官府,而现场留下的木材,与北坛鼓架用料如出一辙。他正欲开口追问入库记录,院外马蹄声骤起,尘土未落,宫中黄旗已至门前。
禁军统领翻身下马,手中圣谕展开,声音冷硬:“奉旨,暂停礼部员外郎秦某履职,即刻收押大理寺诏狱,待查实再议。”
厅内烛火一晃,秦怀道手中的折扇滑落,砸在青砖上发出闷响,扇面油渍在地面拖出一道斜痕,像谁泼翻的酱汁,又像一道未写完的判词。
他没有动。
“可准我换身干净衣裳?”他问。
禁军迟疑片刻,点头。
他转身入房,官服褪下,月白锦袍重新披上,腰间玉佩轻响。袖口拂过案角时,低声对随行幕僚道:“查三件事——谁经手了春社账册副本?那批松木最后入了哪处库房?今早是否有联名奏本递进宫门?”
语调平稳,如同交代明日早膳安排。
幕僚垂首应是,指节因用力泛白。
秦怀道走出房门,双手置于身后,步履不疾不徐。禁军上前欲锁其臂,他只淡淡道:“我自己走。”
长街之上,晨雾未散。
百姓早已围聚两侧。有人认出是他,惊呼出声;有曾受春社赈济的老者颤巍巍伸手,终又缩回;孩童指着大喊:“那个说要养牛的大官被抓啦!”笑声清脆,如刀割耳膜。
他挺直脊背,目视前方。
途经西市,烤羊摊主正支炉生火,抬头见状,铁钳落地,却不敢言语。秦怀道目光扫过,那人慌忙低头,只余一缕炭烟袅袅升起。
至大理寺门前,石狮森然,枷锁陈列。
他忽停步,转身面向押解官:“烦请转告陛下——臣所贪赃,若有半文入私囊,愿五雷轰顶。”
话音落下,昂首步入重门。
牢门闭合,铁链哗啦作响。
室内阴湿,草席霉味扑鼻。一碗糙米、一碟咸菜置于角落,碗沿缺口如犬齿咬噬。他坐于席上,不动饮食,也不言不语。
时间流逝,脚步声远去,世界沉入寂静。
他闭眼,脑中回溯三日来每一细节。春社账目交由礼部复核,副本原定由司务房统一归档。然昨日清晨,一名陌生小吏捧册而来,称需补盖主官印鉴。彼时程咬金派人送来新拟的烤羊配方,闹得书房鸡飞狗跳,他正头疼如何把“蜜炙”改成“清蒸”,便随手按印,让其拿走。
未记档,未留底,亦未细看册中内容。
此刻回想,那小吏衣袖微卷,露出手腕一道陈年烫疤——绝非礼部常吏模样。
他猛然睁眼。
“原来不是查我做了什么……是他们让我‘做了什么’。”
嘴角牵起一丝冷笑。
栽赃之术,贵在真中有假。伪造文书若无签名印鉴,断难取信;而一旦亲笔落款,则百口莫辩。他们算准他会懈怠,算准他对琐务厌烦,更算准他在风口浪尖上不敢推脱任何公务交接。
于是送上门一个“合规流程”,等他自己把命按进泥里。
是谁?
孙敬安?赵元朗余党?还是……那背后始终未曾露面的影子?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甲掐入掌心,痛感清晰。不能睡,不能乱,更不能慌。此刻每一分神,都是在帮敌人封死出路。
他开始梳理脉络:
第一,伪证能直达御前,必有朝中重臣背书;
第二,举报者为礼部老吏,平日无劣迹,显然是精心挑选的“白手套”;
第三,指控内容为受贿避税,涉及河东商贾——恰好是他昨日在朝堂提及屯田新政时,被崔家旁敲侧击试探的领域。
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这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等他踏入春社善后这个泥潭后,早已布好的杀局。
他忽然想起李世民昨夜未明说的一句话:“你看似愚钝,却总在关键事上发挥作用。”
天子之言,既是赏识,也是警醒。
他早知自己被推至风口,却仍不得不接下这差事。
如今看来,这一纸任命,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筛选——谁能在这位置上活得久,谁才是真正可用之人。
而他,刚刚通过了忠诚测试,立刻就被送进了生死考场。
牢外传来巡卒脚步,皮靴踏地,节奏规律。
他不动声色,继续思索。
眼下唯一破局点,在于那份被偷梁换柱的账册副本。只要能找到原始底稿,或查明印鉴使用登记,便可证明有人冒用其权。但礼部档案归档需三日,如今已被对方抢先一步呈上御前,若不及时反制,证据只会越描越黑。
他必须向外传递消息。
可身陷诏狱,内外隔绝,连饮食都由专人查验。
除非……还有人在等他的信号。
他回忆入狱前最后交代的三件事。幕僚虽未表态,但眼神坚定。此人跟随已久,素来谨慎,若真有转机,必会暗中动作。
问题是,对方会不会也在监视幕僚?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现在最危险的,不是坐牢,而是急于翻盘反而暴露反击意图。
真正的陷阱,往往藏在“自证清白”的冲动里。
他必须等。
等一个漏洞,等一次疏忽,等幕后之人因自以为胜券在握而露出马脚。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钥匙转动声。
铁门开启,一名狱卒端着新饭食进来,放下碗筷时不经意瞥了他一眼,随即低头退出。
秦怀道盯着那碗米饭——米粒完整,无沙无虫,比先前那一餐精细许多。
他不动。
片刻后,狱卒又返回,取走空碗,临走时鞋底在门槛处轻轻一顿。
极轻微的一声磕响。
他瞳孔微缩。
这不是偶然。
有人在递消息。
方式古老,却有效。
饭食更换,代表外面已有动作;鞋底顿地,或是某种暗号节奏。
他缓缓躺下,头枕手臂,依旧不语。
但心中已有决断:
这场诬陷,表面是贪腐案,实则是权力洗牌的开端。
他若倒下,受益者不止一人。
而只要找出谁最希望他闭嘴,真相自然浮现。
他闭上眼,默念那三件事的关键词:
账册副本……松木入库……联名奏本……
突然,他想到一事——春社物料采买清单上,所有木材采购均需附匠作监验讫章。若那批松木确系替换南洋硬木,必然缺少此章。而礼部若敢上报,就必须伪造验讫记录。
可匠作监档案独立存档,且每日抄录副本送工部备案。
只要有人去查,假的就是假的。
问题是谁敢查?
如今他是待罪之身,亲信皆被监控,贸然行动只会牵连他人。
除非……有人以“例行核查”名义介入。
比如魏征?
但他昨夜已示警,今日未必会上朝。
程咬金在外巡查屯田,消息未必及时送达。
等等——
春社协理令!
那是程咬金亲手所立的临时公文,虽无正式职权,但在筹备期间具有协调兵部、工部的通行效力。更重要的是,它由老兵刻制,带有军籍编号,可作为跨部门调阅档案的凭证。
若幕僚能持此令前往匠作监,以“核验春社物资”为由调取原始验讫章记录……
就有机会撕开第一道口子。
他睁开眼,望向牢顶横梁。
霉斑蔓延如蛛网,却隐约勾勒出北坛布局的轮廓。
他忽然笑了。
笑自己竟在牢中,靠着一根松木、一双旧靴、一碗白饭,拼出了一条活路。
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逼近。
这次不同——皮靴沉重,步伐急促,带着命令式的节奏。
他坐起身,拍去衣上草屑,整理袖口,将玉佩塞入怀中。
门开,禁军探头:“奉旨,提审预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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