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咆哮并非来自喉咙，而是源自数百个被囚禁的灵魂，它们透过冰冷的水晶棺，将千百年来积压的怨恨与痛苦，化作无形的利刃，直刺凯伦的心脏。
空气在震颤，耳膜如被细针反复穿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那是灵魂哀鸣在鼻腔中凝结成的幻觉。他踉跄一步，几乎被这股精神洪流冲垮，膝盖撞上坚硬的石砖，触感如坠冰窟。
他看到了，在第七排第三个位置，那枚用风铃草编织的徽记，静静地躺在水晶棺的金属铭牌旁。
淡紫色的小花早已干枯，却仍固执地保持着编织时的形状，仿佛还残留着妹妹发间的温度。指尖微微抽搐，他几乎能听见童年夏夜里她清脆的笑声：“哥哥，风吹过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铭牌上的字迹冰冷如铁：“编号九，情感稳定，适配度98%，处决延期至‘新纪元开启’。”
“处决延期。”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凯伦最后的理智。喉头涌上一股咸腥，舌尖尝到了血的味道。这不是安息之地，这是一个等待收割的囚笼——每一具棺椁都是祭坛，每一道铭文都是判决书。
他嘶吼着，心口的圣光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喷薄而出，化作一柄燃烧的巨锤，狠狠砸向那具水晶棺。
光焰爆裂的轰鸣撕裂寂静，热浪扑面而来，灼痛了他的脸颊。然而，那看似脆弱的水晶表面泛起一层微弱的涟漪，如同水面吞没石子，将磅礴的圣光尽数吞噬，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怎么会？
他的圣光足以净化最污秽的魔物，为何连一层薄薄的水晶都无法击穿？
他一次又一次地催动力量，拳头因过度凝聚能量而颤抖，掌心渗出细密血珠，混入光芒之中。直到圣光黯淡如残烛，嘴角溢出鲜血，那水晶棺依旧完好无损，静静地嘲笑着他的无能。
绝望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寒意从脚底攀爬而上，浸透骨髓，连心跳都仿佛冻结。
就在这时，他紧握的掌心传来一阵灼痛。
那枚自兄长羽翼上脱落、包裹着萤火的树叶，竟无风自燃起来。
火焰幽蓝，无声蔓延，却不炙热，反而带着一种熟悉的温润触感，像是兄长的手轻轻覆在他掌心。它没有化作飞灰，而是在蓝焰中分解成无数光点，轻盈地飘落在“编号九”的水晶棺盖上。
光点触及棺盖的瞬间，整个大厅的寂静被打破了。
一阵低沉而古老的诵念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又仿佛从每一个灵魂的胸腔共鸣而出。那不是哀嚎，也不是诅咒，而是一段失传已久的忏悔祷文。
每一个音节都如钟磬轻敲，震动耳膜；又似细雨滴落心田，唤醒尘封的记忆。空气中浮现出淡淡的檀香与旧纸的气息——那是千年信仰与悔恨交织而成的气味。
凯伦猛地抬起头，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
“纯净容器”……“圣光纯度”……忏悔。
他终于明白了。
教会需要的不是纯净的灵魂，而是将这些孩子的情感、记忆、乃至一切被视为“杂质”的东西剥离出去，用他们最本源的生命力去维持一个虚假的、绝对纯净的圣光。
真正的净化，从来不是消灭污点，而是承认罪孽的存在，并背负它前行。
而这封印，正是用这些孩子们被剥离的“罪”构筑而成——他的圣光越是纯粹，就越像一面镜子，被这由“真实之痛”铸就的壁垒反弹回来。
他收回了徒劳的圣光，颤抖着抽出腰间那柄早已断裂的圣剑残片。
这一次，他的目标不再是坚不可摧的水晶。
他闭上眼，剑锋划过自己的左手手掌，皮肤撕裂的锐痛清晰可感，温热的鲜血立刻涌出，顺着指缝滴落，在地面溅起细小的暗红斑点。
他走到第一具水晶棺前，将沾满鲜血的手掌，重重地按在冰冷的棺盖上，嘶哑地吼道：“我不是来救你们的……我是来认罪的。”
以教会之名，以圣光之名，以兄长之名，我代这千年罪孽，向你们认罪。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第二具，第三具……鲜血在他的身后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轨迹，湿滑黏腻，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泥沼里。
每一具棺椁都印上一个血红的掌印，那是他的忏悔，也是他的契约。指尖离开时，残留的温热与冷硬的金属形成鲜明对比，仿佛生者与死者之间唯一的连接。
当他走到艾拉的棺前，将最后一滴血抹在铭牌上时，整个大厅骤然一震。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并非来自一处，而是同时从数百具水晶棺上传来。
裂痕如蛛网般蔓延，下一秒，所有棺体同时崩解成无数光尘，簌簌飘散，映出漫天星屑般的微光。
被囚禁的灵魂没有发出尖啸，而是化作一道道柔和的清光，冲天而起，汇聚成一条光的洪流，最终化作漫天飞舞的萤火，穿透地层，飞向地面之上那片被蚀土病侵蚀的黑暗大地。
那些光点掠过凯伦的脸颊，带来一丝极轻的暖意，像谁的指尖拂过，又像一声无声的道别。
那些清光并未止步于穹顶。它们穿过层层岩壁，如同星河逆流，在夜空中划出无数细碎光痕。
某些飞向极北寒原，点亮了雪原上的古老图腾；某些坠落在干裂的田埂间，唤醒了沉睡的种子；而其中一道最亮的流光，正朝着北方祭坛的方向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方祭坛。
四族代表的争吵声几乎要掀翻议事厅的屋顶，怒吼与拍桌声交织，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布鲁诺沉默地坐着，大地之誓战锤就立在他身旁。
突然，沉重的锤头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锤柄剧烈震颤，笔直地指向南方。
布鲁诺猛地按住战锤，一股灼痛从他肩头的灰痕深处传来，那痛楚中夹杂着一种决绝的悲怆，仿佛有一场盛大的赎罪仪式，正通过这道伤疤在他灵魂中上演。
“够了！”
他缓缓站起，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所有喧嚣，如同山崩前的最后一声低语。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举起大地之誓，狠狠砸在坚硬的石质地面上。
“砰！”一声巨响，裂纹以落点为中心四散开来，如同命运的裂痕终于显现。
“你们还在争谁该在战后掌权，谁的领地该多分一寸？”布鲁诺的目光扫过每一位代表的脸，“可就在刚刚，在南方，有个男人，正用他自己的血，一页一页地翻完了一本教会欠下的千年账本！”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窗外，无数萤火虫般的光点毫无征兆地涌了进来，它们无视墙壁的阻隔，盘旋于众人头顶，最终在议事厅中央凝聚成一行短暂浮现的文字：“原谅不是终点——记住才是开始。”
光芒散去，会议陷入一片死寂。
布鲁诺的嘴角，却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他轻抚着肩头不再灼痛的伤疤，低声呢喃：
“哥哥，这次轮到我了。”
——而在南方的地底，光辉回廊的废墟之中，
凯伦靠着石柱，望着那从深渊中缓缓升起的金属平台。
它表面刻满陌生符文，中央凹陷处，赫然嵌着一枚缺失的齿轮。
他知道，这本书还没合上。
只不过，接下来的篇章，要用活人的名字来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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