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三年,秋!
长安城!
天刚蒙蒙亮,晨雾裹着浣花溪的湿冷一个劲地往门缝里钻。
沈清辞的家就安在浣花溪西岸的破笺坊里——三年前,爹从离任的老笺匠手里租下了笺坊。从笺坊出来,出门走几步就是溪边的百年老柳树,低头能看见溪水映着茅屋的破顶。
浣花溪溪畔曾是盛唐文人饮酒赋诗的好去处,自从安禄山那帮贼人糟蹋后,如今却只剩连片的破败房屋,去年蝗灾啃剩的柳树枝桠还歪歪扭扭地支在路边,像极了饿得皮包骨的流民。
而柳树对岸就是城西私塾,每天辰时一到,就能听见先生教《论语》的声音,也正因如此,常有学生把写废的残纸扔过溪来,落在柳树下,成了清辞最宝贝的“练字本”。
时间久了,左邻右舍也就都知道,浣花溪畔的沈家丫头,是一个能识文断字的“小先生”,不仅能帮人念家书,写的字还工整秀气——张阿婆上个月还让她给远在蜀地的儿子写家书,说“清辞的字比私塾学生还好看,儿子见了准高兴”,连私塾的萧先生路过,都夸过她“笔有灵气”。
这天,13岁的沈清辞蹲在床边,双丫髻上还沾着昨晚漏雨溅的泥点,粗布襦裙的肘部和膝盖各打了块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紧实,是她趁娘咳得轻时连夜补的。
她捏着一块陈年粗布帕子,往窗边的陶盆里浸。水凉得刺骨,她把帕子拧干,轻轻敷在娘滚烫的额头上。
想起爹还在时,每到这时节,爹总会提前煮好姜茶,让娘暖着身子,可现在……
“咳……咳咳……”
床上的沈母突然蜷起身子,伸手死死攥着破被子,喉咙里像堵着棉絮,每咳一声都带着撕扯的疼,肩膀抖得厉害。一个布包不小心从袖管里抖落了出来,“啪嗒”落在地上。
清辞赶紧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半块干硬的麦饼——这是她们娘俩昨天的午饭,还是隔壁张阿婆偷偷塞的,说“今年赋税又涨了,自家也只剩这点粮”。她把麦饼放回娘的枕边,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娘,您慢些咳。我这就去买药,买了药您就好了。”
爹娘的感情好得令人艳羡,可如今,她不敢提爹——爹是去年冬天被征去修城墙的,说是“三个月完工就归”,结果城墙塌了,爹再也没回来,只给娘留下这一身咳病,和一句“好好教清辞识字,别让她像咱们一样睁眼瞎”。
沈母缓过劲来,哑着嗓子扯住女儿的衣角。她看着女儿冻得发红的耳朵,眼泪差点掉下来:
“娘没事,丫头你别去了……仁心堂的药价上个月又涨了,现在半帖止咳药要五十文,够咱们买一斗米了……咱们……买不起。”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沈母慌忙摸出枕边的帕子捂嘴,等咳完挪开,淡青色的帕角上洇出一点刺目的红。
清辞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揪了一下,她摩挲着帕角的芙蓉纹,突然想起去年跟娘去西市时,胡商说芙蓉汁能染纸,当时她还偷偷摘了朵芙蓉,想试试染在捡来的残纸上。那时候,爹还在,笑着说“我家清辞要是男儿,定能中状元”,可现在,她只能靠自己的字和诗,再找点能换钱的东西,盼着能换点药钱。
她赶紧把帕子藏到身后,极为勉强地笑道:
“娘放心,我有办法。前几天蹲在私塾窗外听萧先生讲课,他说‘好字配好诗能换钱’,我再找点草药,准能换回药。”
萧先生是私塾里最温和的先生,知道她爹没了,常故意把写废的诗稿扔过溪来,还教她“写字要稳,写诗要真,两样都好,才有人看重”。
她转身就往墙角走,那里堆着半摞残纸——都是私塾学生扔的废稿,有的是写错的《论语》句子,有的是画砸的小人,还有张是先生批改过的,圈着“字迹潦草”的红墨痕,被她收集了,纸边都发黄了,却被她按大小叠得整整齐齐。清辞蹲下来翻找,指尖突然触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那是一片竹简,上面刻着半句“路漫漫其修远兮”,竹片边缘被磨得光滑,是上个月在浣花溪畔捡的——听私塾的学生说,是落魄的萧先生讲课弄丢的,她曾对着这竹简练字,把“远”字写了几十遍,手指都磨出了薄茧。
清辞把竹简塞进怀里,又捡了几张完整些的纸,叠好揣进衣襟,对母亲说道:
“娘,我走了,您好好躺着,别乱动。”
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娘正盯着那半块麦饼发呆,眼眶红红的,像一只受惊的小鸟。
晨雾更浓了,远处传来差役敲锣的声音,喊着“缴赋税了,逾期者抓去服徭役”,把破屋的影子裹得愈发模糊。
清辞攥紧手里的纸,飞快地往溪边走——她得赶紧调墨,再采点草药,赶在药铺开门时把东西送过去,若是晚了,娘的咳嗽怕是撑不住了。
溪边的老柳树刚抽新芽,晨露沾在枝条上,风一吹就滴在清辞手背上,凉丝丝的,却让她精神了些——再晚些,药铺的人多了,王掌柜更不会理她。
她蹲在柳树下,把捡来的残纸一张张理平,叠好,揣进怀里。想起仁心堂收草药,她又在溪边多蹲了会儿,拨开青草找了找,采了把蒲公英和车前草——这些据说能治感冒、止腹泻,是常见的入药草,药店都会收购。她拿出一张残纸小心包好,塞进衣襟。
“清辞丫头,又在捡纸啊?”
身后传来张阿婆的声音。
清辞回头,看见洗衣妇张阿婆蹲在溪边,手里搓着一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衣裳,盆里的水都浑了,却还在使劲搓。
“阿婆早。”
她笑着朝张阿婆打招呼,眼睛亮闪闪地说道:
“我想写首诗,再拿点草药,去换点药给娘治病。”
张阿婆停下手里的活,叹了口气说道:
“傻丫头,就这点草药和字,能换着药?前几天李老爹去仁心堂,揣着两文钱,想买点止咳的干草,王掌柜连头都没抬,说‘这点钱不够买半根草’,把他赶出来了。”
清辞心里咯噔一下,把怀里的残纸和草药攥得更紧了,纸边都被捏皱了,却还是笑着说:
“阿婆,我写的是溪边长的柳,‘翠色沾晨露,柔枝拂浅流’,字也练了好久,再加上草药,掌柜说不定同意的。”
她记得萧先生说过,好诗要写眼前的景,这样才真诚。
她起身便往破屋跑,脚步快得像一阵风。
很快,她端来一个破陶罐——罐口缺了个角,是前晚煮麦粥时不小心摔的,里面装着她今早从灶膛里刮出来的冷灰。
清辞蹲在溪边,舀了半碗溪水倒进罐里,又折了一根芦苇杆,仔细挑掉芦苇杆里的絮,慢慢搅动罐里的灰水——灰粒沉在罐底,她搅了好一会儿,才调出碗灰蒙蒙的墨汁,颜色虽淡,却还算均匀。
怕洒了,她把陶罐抱在怀里,像护着什么珍宝。她没急着在纸上写,先捡起一块光滑的柳树皮——树皮内侧是淡红色的,她用芦苇杆沾墨,先写“翠色沾晨露,柔枝拂浅流”;写完又用芦苇杆的尖儿,在柳树皮边缘细细刻了圈芙蓉纹——这是娘以前教她的简单雕法,刻完还对着溪水照了照,觉得纹路衬得诗字更雅致,才把柳树皮小心放进怀里。
“丫头,你这墨……”
起身休息的张阿婆看着那碗灰水,又叹气,伸手从兜里摸出个铜板,递过来:
“要不阿婆给你两文钱?虽然不够买药,总能买块饼垫垫肚子。”
“不用,阿婆。”
清辞摇头,把铜板推了回去——她知道张阿婆家里也难,儿子被征去服徭役,至今没回来,就靠阿婆洗衣挣点钱。
“我能靠自己换回药。”
她说着,又看了眼怀里的柳树皮和草药,觉得心里踏实了些——至少她尽力找了有价值的东西,没白跑一趟。
清辞满意地笑了,把树皮、纸和草药都抱在怀里,陶罐贴在胸口,暖暖的,往仁心堂的方向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