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封前夜的玉华殿浸在沉水香里,铜鹤香炉吐着乳白的烟,在梁下织成朦胧的雾。
杨玉棠倚着软枕,指尖还沾着方才理鬓时的螺子黛,望着案上那方描金檀木盒。
檀香混着龙脑的甜腻钻进鼻腔,她忽觉后颈发紧——自入夏以来,这是第三次了,那种被蛇信子扫过脊背的刺痛。
阿蛮,取剪刀来。她声线平稳,指尖却在锦被下攥成拳。
守夜的小宫女还立在原处,檀木盒上贺礼二字的金漆在烛火里泛着冷光。
谢阿蛮从妆奁取了银剪,刀鞘上的缠丝因急走微微松散。
玉棠接过剪刀,剪尖挑开盒上的描金封泥,动作慢得像在剖一颗随时会炸的胡桃。
盒盖掀开的刹那,龙涎香的浓甜裹着一缕极淡的苦杏仁味涌出来。
玉棠耳中嗡鸣,六感预警像被钝刀割过——这气味她在尚药局见过,是迷心散的特征。
那是去年冬日,太医院新制的安神香里误掺了这味药,试香的小宫女当场摔碎了茶盏,说看见殿梁上盘着青蟒。
崔美人好算计。她低笑一声,指节扣着盒沿发白。
迷心散燃后三刻起效,册封大典上若她突然失仪,轻则被指不祥,重则废黜。
殿外的更漏敲了两下,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可她的六感本应更早察觉的,这几个月为杨家周旋,为玄祯分忧,竟连预警都退化得只剩钝痛了?
娘娘!谢阿蛮突然撞开殿门,发间的木簪歪在耳后。
她踉跄着跪在玉棠脚边,袖中掉出半块碎瓷,奴婢方才去偏殿取炭,见送香的绿翘和崔府的张幕僚在廊下说话!
那幕僚说香燃三刻,魂游太虚,奴婢偷砸了他们的茶盏......她抬头时眼眶通红,求娘娘信我!
玉棠伸手扶她起来,掌心触到阿蛮手腕上的青肿——定是方才撞门时磕的。我信。她将阿蛮鬓发理好,声音轻得像哄受了惊的鹿,你救了我。转头对守夜的小宫女道:去请高公公来,就说玉华殿有急事。小宫女应声跑出去,裙角带翻了案上的茶盏,青瓷碎片落在檀木盒旁,像撒了一地寒星。
高力士来得极快,蟒纹皂靴踏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
他扫了眼开着的香盒,又看了看阿蛮腕上的伤,躬身道:老奴这就查送香的路径。话音未落,玉棠已拿起银剪挑开香盒夹层——果然,第二层暗格里落着些淡粉色粉末,在烛火下泛着妖异的光。这是散在朝服袖中的。她将银剪递给高力士,若大典上我抬手时粉末飘落,便是妖妃惑主的铁证。
高力士接过剪子的手微微发颤。
他在宫里四十年,见过太多暗箭,却从未见过这样一环扣一环的杀招。老奴这就去崔美人宫中搜证。他退下时,靴底碾碎了地上的瓷片,脆响惊得檐下栖鸟扑棱棱飞起。
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玄祯掀帘而入,月白锦袍下摆沾着夜露,发冠歪在一侧。
他盯着案上的香盒,喉结动了动,伸手将玉棠冰凉的手指攥进掌心:朕在甘露殿批折子,听高力士说你这里有事。他的指腹蹭过她耳后——那里还留着方才理鬓时的细汗,怕么?
玉棠望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忽然笑了:陛下若怕,我便怕。李玄祯一怔,随即低笑出声,指腹抹掉她眼角的泪:傻话。他命人取来银针,刺入残香中。
针尖刚触到香灰,便嗤地冒出一缕青烟,瞬间变得乌黑。
崔家的女儿,倒比当年的韦后更狠。李玄祯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铅,明日册封,朕亲扶你上殿。他转身对候在门外的陈玄礼道:传旨,贵妃册封,皇帝亲临,百官跪迎。陈玄礼领命退下,脚步声渐远,殿内只剩烛芯爆裂的轻响。
玉棠望着他腰间的龙纹玉佩——那是他登基时母亲窦德妃留下的,从未离身。值得么?她轻声问。
李玄祯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当年朕为护太平公主当街杀人,如今为护你,跪一次百官又如何?
次日的含元殿被朝露洗得发亮。
玉棠着深青祎衣,九鸾垂珠步摇在鬓边轻颤。
她扶着玄宗的手登阶时,能听见自己裙裾扫过丹墀的沙沙声——比往日更清晰,甚至能分辨出左边第三块砖下有虫鸣。
六感预警竟在这一刻复苏了?
她抬眼望向前方,忽听得宫墙外传来粟特语的低语:......安将军说,长安美人,不过如此。
她脚步微顿。
李玄祯察觉,握了握她的手:怎么?玉棠摇头,目光扫过阶下俯首的百官——陆瑾被贬的诏书昨日已下,崔莹的殿门至今未开。
礼官的唱喏声里,她戴上凤冠,金步摇坠子撞出清响,像极了当年在寿王府初见时,檐角的铜铃。
礼成归殿时,雪落了下来。
玉棠独坐镜前,取下九鸾钗,忽然发现钗尾暗槽里塞着团锦帕。
展开时,黄三娘特有的密绣跃入眼帘:胡将安禄山,携女乐三十入长安,驻鸿胪寺,夜夜宴饮。她指尖触到绣线的凸起,像触到了某种即将破土的祸根。
窗外雪越下越大,新砌的丹墀很快覆上薄白。
陈尚宫的笔在起居注上顿了顿,最终落下:贵妃正位,然胡风已渡边关。墨迹未干,殿外传来小宫女的通报:娘娘,明日是杨氏祭祖日,需备沉水香三斤,银匙一柄...
玉棠望着案头的银匙,雪光透过窗纱落在匙身上,映出冷冽的光。
她伸手握住银匙,指腹触到匙柄上未磨平的毛刺——像极了这盛世之下,那些未被察觉的暗伤。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