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我是被腰背痛拽醒的。
窗外的麻雀在槐树上吵作一团,叽叽喳喳,像一群看热闹的街坊,扒着窗缝嘲笑我这个“床上囚徒”。我试着翻个身,腰眼突然传来“咔嗒”一声闷响——像有块生锈的铁板卡在骨头缝里,疼得我倒抽冷气,牙齿咬得下唇发颤。床单被冷汗浸得发潮,紧紧贴在背上,冰凉黏腻,像裹了层湿冷的保鲜膜,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闷。
这是卧床的第三十天。我的宝宝已经31周了。
三十天前,我还在羡慕“能躺平的人生”。那时总说“等有空了,我也要每天吃完了睡,睡完了吃,一直刷手机追剧”。可现在,“躺平”成了24小时不打烊的刑具,才懂原来能随便翻身、能自己倒水、能起床伸个懒腰、能自由赶个地铁,都是被我挥霍过的自由。
身体的抗议早就排着队来了。
尾椎骨最先扛不住。平躺时像有颗生锈的钉子扎进骨头里,硌得我夜里总醒。母亲找了块旧棉絮缝成坐垫,可垫了没两天,又觉得肚子坠得慌——孕肚像揣了块铅,沉甸甸地往下坠,侧睡时必须夹着枕头,左边夹怕压着孩子,右边夹怕扯着腰,一晚上换七八次姿势,后来,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僵硬,可以什么姿势入睡,什么姿势醒来。
起身成了最可怕的酷刑。每次想坐起来,肚子就坠得小腹发紧,手撑在床板上,吸一口气,一鼓作气站起来。
比身体更难熬的,是心里的恐惧。
它像藤蔓,我从公司大出血的那天已经扎根在我心里,从未离开过。自从被医生诊断可能会早产,需要卧床,这根藤蔓就越收越紧。
因为情绪不稳定,我总是哭,有时会忘记去记胎动,总是突然把自己吓到,突然想起来宝宝好像没有胎动,我总摸着肚子跟宝宝说,宝宝你动一下,妈妈很担心你。而我的宝宝总是会回应我,让我放心。
对陈默的期待,早在他说出那句话时就碎成了渣。
上周他突然打电话,语气轻松得像在聊天气:“听说宝宝快31周了?查性别了吗?”我说“没查,健康就好”,他却笑了:“如果是女孩,等生下来我们直接去做三代试管吧,做个男孩。”我很茫然,问他为什么要做三代试管,男孩女孩不一样吗?而且试管很痛的。结果他说,“我这是为你考虑,做个三代试管,总比多遭一次罪强吧。”
突然想起之前备孕时,那时他说“生男生女都一样,只要像你就好”,原来我爱上的那个“尊重女性、男女平等”的他,不过是他精心伪装的壳——壳碎了,里面依然是冷漠、自负与自私。
对陈默的期待,彻底磨成了灰。
原来鞭子不打在自己身上,真的不会痛。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卧床的日子里,有多少个夜晚,是睁着眼到天亮,是摸着肚子里的小生命,咬着牙哭干了眼泪熬下去。
窗外的麻雀还在叫,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肚子上投下一小块光斑。小家伙突然踢了踢那块光斑,力道不大,却像颗小石子投进心湖。妈妈轻轻地推门进来了,她总是担心我的身体状况,夜晚也不敢睡沉。
以前总怪他们严苛。小时候学自行车摔破膝盖,他们说“自己站起来”;大学选专业,他们非要我选“好就业”的会计,不让我学喜欢的文学;工作后想辞职创业,他们说“女孩子要有稳定工作”。我总觉得他们不爱我,不像别的父母那样把孩子捧在手心里。直到现在卧床不起,才突然懂了——他们不是不爱,是爱得太深、太沉。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原来不是一句空话。他们怕我像菟丝花一样依附别人,怕我在婚姻里受委屈时没有退路,怕他们走后我没人依靠,才逼我独立、逼我努力。那些年被我抱怨过的“严苛”,其实是他们给我种的根——现在,这根终于在疼痛的土壤里扎稳了,长出了对抗风雨的力量。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肚子上投下一小块光斑。小家伙突然踢了踢那块光斑,力道不大,却像颗小石子投进心湖。我摸着胎动的地方,想起母亲说的“别怕,有妈妈在”,突然觉得,这场让我痛苦不堪的怀孕历程,不是刑具,是让我长出根的土壤。
也许再熬一熬,就好了。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对那个在黑暗里陪我数着心跳的小生命说。这场用疼痛和恐惧铺成的路,或许没有尽头,但我知道,我不再是一个人走了——我的根,已经扎进了泥土里,扎进了父母用爱铺就的土壤里,扎进了肚子里那个小生命的心跳里。
“也许再熬一熬,就好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对那个在黑暗里陪我数着心跳的小生命说。只是不知道,这场用疼痛和恐惧铺成的路,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