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未明,宫门前已百官肃立。
青石阶上寒雾缭绕,金甲侍卫执戟而立,仿佛连风都不敢妄动。
今日是摄政王妃人选入宫面圣之期,更是朝野上下翘首以待的一场好戏,谁人不知那苏家嫡女被七皇子当众退婚,颜面扫地?
如今竟敢攀附权倾朝野的萧玦,简直自取其辱!
马蹄声碎,一辆朴素青帷小车缓缓驶至宫门。
车帘掀开,一只素手扶着柳嬷嬷的手腕落下踏板。
苏凌薇身着月白素裙,发间无钗,仅用一根褪色银簪绾住长发。
她脸色苍白如纸,唇无血色,眼下淡青隐隐,似一夜未眠,又似多年积郁难消。
可她站得极稳。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之上,却不曾踉跄半分。
她的脊背挺直,肩头绷带隐约渗出血痕,那是昨夜萧玦留下的警告:
若演不好这出戏,柳嬷嬷便要替她受刑。
崔文远骑马而来,锦袍玉带,眉眼含讥。
他故意策马贴近,马蹄扬起尘土扑向她裙摆:
“这不是要嫁摄政王的苏大小姐吗?怎的穿得像出殡?”
他声音高亢,字字诛心:
“莫不是......提前为新郎哭丧来了?”
四周哄笑四起。
苏凌薇脚步未停,只是睫毛轻颤,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
可她心中冷笑:
前世你借礼部职权压我商户牌照,逼我家铺子倒闭,最后还夺我账本献给七皇子邀功。
这一笔,我会让你十倍偿还。
她不争辩,不怒视,甚至没有抬头。
只是继续前行,身影单薄却坚定,宛如雪中孤梅,无声绽放在众人恶意的寒潮之中。
慈宁宫内,香烟袅袅,太后端坐高位,凤目微垂,审视如刀。
众命妇环列两侧,窃语不断。
“此女德行有亏,竟还敢入宫?”
“听说她在冷院时日日咒骂天家,狂悖至极!”
“这般女子,如何配做摄政王妃?怕不是疯王病重,才被迫娶个冲喜的罢!”
苏凌薇缓步上前,跪拜行礼,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上的闺训典范。
她全程未抬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尖微微泛白,却始终纹丝不动。
当太后沉声问及退婚缘由,殿内鸦雀无声。
她只低声一句:“儿不知错在何处,唯愿静思己过。”
声音轻若蚊呐,几近听不见,却像一滴冷水坠入滚油,瞬间炸开满殿死寂。
这句话妙极了。
不否认、不辩解、不怨怼。
她不说是七皇子负她,也不提庶妹陷害,更不哭诉委屈。
她只是低头认“过”,却又不说自己到底哪里错了。
于是所有人开始揣测:是她真有隐情?
还是皇室太过凉薄?
抑或......背后另有阴谋?
有人开始动摇,有人暗自生怜。
就连一向铁面的尚仪局掌事也悄然交换了一个眼神。
退下途中,一名御史拦路质问,声音凛然:“听闻你曾在冷院咒骂天家,可有此事?”
苏凌薇停下脚步,缓缓抬头。
那一刻,阳光正从廊檐斜照进来,落在她脸上。
她的眼眶已泛红,泪水无声滑落,顺着脸颊滴在月白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她没有擦拭,任泪流满面,声音哽咽却清晰:
“我只记得母亲临终前说......‘忠臣之家,不该无立足之地’。”
说完,她转身离去,脚步依旧平稳,背影却孤寂如秋叶飘零。
围观宫人无不唏嘘。
一个曾亲眼见过老夫人临终的宫婢掩面低泣:
“苏夫人走那天,确实握着小姐的手说了这话......”
另一人叹道:
“难怪她宁愿嫁给那个疯王,也不肯再回苏家......”
尚宫默默看着她的背影,终于低声一叹:“这姑娘......可怜。”
偏殿深处,珠帘低垂。
一道玄衣身影伫立帘后,面容隐在阴影之中,唯有指节捏得发白,青筋暴起,仿佛随时会冲出去。
殿外风起,吹动帘角,露出他半张侧脸,眉头紧锁,唇线紧抿,向来冷酷无情的眼底,竟浮现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震颤。
他忽然意识到,这场戏,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他在执棋。
晨风穿廊,吹得珠帘轻响如碎玉。
偏殿之内,玄衣男子伫立良久,身影被斜照进来的天光割成两半,一半沉在暗影里,一半浮于微明中。
他指节捏得发白,骨节凸起如刀刻石纹,仿佛要将空气攥出血来。
那双常年漠视生死、冷眼看尽权谋倾轧的眼眸,此刻却死死盯着宫门外那抹素白衣影。
她走得不疾不徐,背脊挺直如剑出鞘,哪怕肩头绷带已渗出暗红血痕,也未曾回头一顾。
“她在演。”
白九悄然现身,声音低若耳语,带着试探与警惕:
“眼泪是热的,但心是冷的。这女人从不示弱,今日却以柔克刚,分明是有备而来。”
萧玦没有回应。
他闭了闭眼,喉结缓缓滚动,像是吞下了一枚滚烫的铁丸。
再睁眼时,眸底翻涌着某种晦暗不明的情绪,沙哑的声音几乎被风吹散:“可那眼泪......太真了。”
他不是没见过哭。
宫闱之中,妃嫔垂泪、贵女啜泣,或为争宠,或为求生,皆是戏码。
可苏凌薇不同。
她的泪不是哀求,不是控诉,而是一种无声的控诉,像一把裹着绸缎的刀,温柔地刺入人心最柔软处,再悄然剜出血来。
她不说冤,却让人觉得她极冤;她不辩白,却让人生出怀疑。
她用沉默搅动风云,用脆弱掀起波澜。
她不是被动承受羞辱的弃妇,而是亲手执笔,在众人眼前写下一出反转剧。
更令他心头震颤的是,她敢。
她敢在退婚当日撕碎圣旨;
敢当着百官面转身求嫁于他这个“疯王”;
敢以孤身入宫门如赴刑场,还敢在这满殿敌意中,仅凭一句话、一滴泪,就扭转乾坤!
她不是棋子。
她是猎手。
这个念头如惊雷劈开迷雾。
萧玦唇角微动,竟泛起一丝近乎兴味的弧度。
多少年了?
人人都怕他、躲他、利用他,或是想除掉他。
可她不一样。
她不怕他,甚至......敢利用他。
而最可怕的是,他竟隐隐期待她这么做。
“传令下去,”他忽然开口,声音恢复冷峻,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纵容,“三日闭门思过,不准出府一步。”
白九一怔:“王爷,您不是说......”
“我说过,生死由我定。”萧玦转身离去,袍角扫落一缕尘灰,“但她若想玩火——我不介意,陪她烧了这皇宫。”
与此同时,宫道尽头,青帷马车缓缓前行。
车轮碾过青石,发出沉闷声响。
车内,苏凌薇靠在角落,终于卸下那副楚楚可怜的姿态。
她抬手拭去眼角残泪,指尖沾湿,却无悲意,只有冷冽笑意自唇边浮现。
崔文远啊崔文远,你以为一张伪造书信就能毁我清誉?
殊不知你父亲勾结北狄的密语,早已被我抄录三份,分别藏于城南钱庄、西市布行账本夹层,以及......七皇子书房暗格之中。
她轻轻抚过肩伤,疼得皱眉,眼神却亮得惊人。
第一战,她活下来了。
不止活下来,还反手一击,逼得对手仓皇退却。
而那个站在帘后、掌生死予夺之权的男人......他看她的眼神,不像看一个冲喜的替罪羊,倒像是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宝,抑或一头终于露齿的猛兽。
她不怕他疯。
她只怕他不够疯。
只要他还愿意被利用,只要他心中尚有一丝动摇,这局棋,她便还有胜算。
马车驶出宫门,朝摄政王府方向而去。
薄雾未散,街巷寂静,仿佛整个京城仍在梦中沉睡。
唯有她清醒着,一步步走向那扇即将为她打开的朱红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