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生日之后，每次吃饭，父亲都会额外分给他一个芋头。至少，他不至于饥一顿饱一顿地和狗抢吃的了。
父亲还会拉他去帮工，当那帮铁匠看到一个五岁小孩帮工都感到十分惊讶：
“老韩，你孩子才五岁，能帮工吗？咋说不得等到八岁的？”
“嗐，我家五四身体结实，没问题的！”父亲有些羞涩地回答道，好似做了什么错事一般。
“五岁就起名了，还不知道养不养得活得嘞……”工友嘀咕的也正是韩三九面露羞涩的原因——一般八岁的孩子就有可能活到成年了，所以民间下地干活和起名都是在孩子八岁生日时。
给父亲帮工是辛苦的。每天必须起个大早，如果不起早，父亲就会拿藤条抽醒他。如果帮工递错了工具，便又会招来父亲的一顿打骂。
对年仅五岁的韩五四而言，五岁前虽然父亲态度也很恶劣，但也不至于如此严格。为啥那碗面之后父亲就好似变成了一个故意找茬的活阎王，韩五四也不知道。不过父命难违，韩五四就算气得牙根痒痒也要对这个活阎王百依百顺。
闲暇时候，他会问活阎王：“爹，你说你这早教我打铁干啥？”
韩三九一愣，然后和他说了一句铁匠间流传的谚语：“抡得大锤，鞋底不烂。”
“意思就是，只要你抡得动锤，哪个地方你都能混口饭吃哩。”韩三九这样解释道，然后默默嘀咕一句，“至少不会被砍了当人头……”
韩五四木然地看着他爹，他的脑袋还不能理解什么叫当人头。
有时候歇工，他爹还会和别的铁匠聊天。
“老韩，你这力气一天不如一天，最近咋吃的？”
“嗐，可娃先来嘛，每天多分娃一个芋头。”
“那咋行？少个芋头，长久下来人会废的……”
“不妨事不妨事，别让孩子听见哩……”
韩五四就会在地上捡铁渣子玩，毕竟五岁孩子，虽然开始帮工，但还是玩得全神贯注，心无旁骛。
和他一块帮工的还有一个男孩，八岁，身高比他足足高了一头！这个男孩帮工总是心不在焉的，但他父亲从来不打骂他。在韩五四看来，那个心软的父亲要比他这个日渐瘦小的父亲高大很多！
他六岁那年生日，母亲竟然还给他做了一碗生日面，还是有鸡蛋的那种！这次吃面，韩五四虽然狼吞虎咽，但至少品出了些滋味，面里有葱花，还有猪油渣。
不知不觉间，韩五四的胳膊上有了不少精肉，个子也基本赶上了那个八岁的帮工。现在再也不会有人质疑韩五四的年龄了，无论在谁看来韩五四都足够帮工资格了。
韩三九用略显枯槁的手捏了捏韩五四的胳膊，硬鼓鼓的，这个活阎王竟然露出了笑容。
韩三九沉默了片刻，对着五四说：“爹老了，抡不动大锤了，从明天开始你抡大锤。”
五四光顾着吃，下意识点了点头。
从第二天开始，三九抡小锤，韩五四开始抡大锤。大锤抡起来很沉，韩五四感觉自己的胳膊好像要抡断了。并且每次抡锤，打铁的火花都会溅到韩五四身上。韩五四很疼，他爹这时就会训斥道：“咱家世世代代都是打铁的，你怕，怕有用吗？”
每次泄气，他爹就会拿着藤条对他一顿抽打。韩三九不会打他的胳膊，只会打他的大腿，疼到要死。这个活阎王光挑细皮嫩肉的地方打，打得人皮开肉绽却还能接着抡。
但渐渐地，韩五四的日子貌似好过了起来：一方面，他发现手中的大锤慢慢变轻了；另一方面，他发现父亲打他也渐渐不那么疼了。
就在大锤小锤的节奏声中，韩五四迎来了他七岁的生日。
七岁生日后，三九便开始教韩五四抡小锤。小锤和大锤不一样，小锤讲究巧劲和眼力。但韩五四这个糙汉子竟然掌握得十分快。不到半年，韩五四就成了铸铁坊里抡小锤的一把好手。每次韩三九和韩五四出工的时候，工匠们都会夸奖韩三九生了个好铁匠。每当这时，这个活阎王总会腼腆着笑着，他一边笑，一边用树枝般的手满意地捏着儿子胳膊上的腱子肉。
“你八岁生日过后就正式出徒了！”父亲在一次晚饭后骄傲地对韩五四说。
满打满算，赵军在河北坚持了整整八年。
第八年，魏军的铁蹄踏碎了黄河，然后是沙河、滹沱河最后是永定河。
当韩五四看到那个魏军将领的时候，他惊讶道这个世界怎么会有这么肥硕的人？那个肥硕的将领一边对着手下士兵吆五喝六，另一边正在吃着从铸铁坊收缴来的一枚鸡蛋，这枚鸡蛋是整个铸铁坊唯一能入得了他的口的食物了。
“妇孺老人，统统当人头。”那个将领肥厚的嘴唇上还有鸡蛋沫。
韩五四跪在小孩的队列，说着就有士兵要把他提溜出去砍头。人头是好东西，这堆人头可以充做赵军的人头来换取封赏，一个人头五两银子。但韩五四对这些一概不知：妇孺是谁？这帮人让我们跪着干啥？啥叫当人头？
韩三九在铁匠的队伍里拼命对韩五四挤眉弄眼。韩五四看着他爹扭曲的面部感觉莫名其妙的——我爹想干啥？
“大人等一下！”见他儿子不开窍，在工匠队伍中跪着的韩三九突然用力扭着膝盖上前，士兵立刻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这娃，”韩三九指着韩五四说，“这娃明天就八岁了。他是铁匠，能打铁！”
“是吗？”将领轻蔑地看着毛都没长全的韩五四，“你会打铁？”
韩五四虽然惊讶他父亲的举动，但还是木讷地点点头。
“轮得动大锤吗？抡不动的话也得当人头。”
“大锤，小锤俺都会！”韩五四的额头沁出了汗珠，那个将领实在太大了！
“把他挪到那边，”魏将满意地说，“待会你们这群铁匠一个个的都让老子看看你们打铁怎么样！”
他愿意暂时放过韩五四，是因为一个合格的铁匠俘虏二十两银子。
……
韩五四没有想到最后带他走出铸铁坊大门的，竟然是押送他的魏军士兵。他想起了和父亲的对话。
“爹，你说门外面的是啥啊。”
“范阳嘞。”
看来他爹真是老糊涂到荒唐了。这墙外面他走了十几里，连个活人都没见到，能有废墟都罕见。这能是范阳？
他很想问问他爹，但他爹没抡得动大锤，和他娘留在一块了。韩三九告诉他说：“爹娘过一会再出去，你先走，不要和蛮子闹，要乖……”
韩五四很想问问父亲这里是哪里。他或许应该等着父母的队伍和自己汇合。他回望着来时的路，十几里外的铸铁坊早已看不见踪影，身后的驰道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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