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谢叔凝收养了小乞丐,空荡荡的院子也逐渐有了生活的气息。
不仅有小乞丐在家里忙活,邻居看到一个小孩子忙里忙外,也更热心地登门拜访,顺便关照一下小乞丐和谢叔凝。
今天,邻居崔大娘回去前提醒了谢叔凝,
“谢翰林,你这样一个读书人,怎么不知道给小孩儿取个名字呢?”
可是取名字这种事,还真不是信口拈来。
“小孩儿,你姓什么?”
小乞丐扬起无辜的脸,摇摇头。
“那你记得你有什么亲人吗?”
小乞丐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还是摇头。
“那我可就让你随我姓啦?”
“大人赐姓,小人不胜感激。”
小乞丐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说得顺口又滑稽。
“你既然是我在度厄星君神像前捡的,那就叫你奉神,谢奉神。”
就这样,小乞丐有了名字。
随着二人的相处,小乞丐对谢叔凝越来越信任,也渐渐暴露本性。他小小年纪,却极其聒噪,芝麻大点事都能讲一整天,今晚又是被他唠叨的一夜。
“……大人您知道吗,老街不拆了,听说他们又打了人,但这次打的是宫里人,宫里娘娘发话了,不给个说法绝不会放过他们。”
谢叔凝笔头停了下来,来了兴趣,
“打的谁?”
“不知道,就看见一个女的被抬走,身上在流血。然后好几辆大马车过来,马车上的人也不出来,就让他们的仆人传话,然后官府的人就跪下来磕头,不敢再拆了。”
还不等二人细聊,门外有人扣门,
“谢翰林在家吗?谢翰林?”
谢叔凝披上衣服匆匆开门,是都县的人。
“怎么了?”
“出大事了,老枫叶街出大事了,您快跟我来。”
谢叔凝不解——无论民事纠纷还是城务管理,他一个翰林院的人怎么也插不上手,此番找他去实在是急病乱投医了。
他被人催着出门,奉神以为他出事了,怎么也要跟着,没办法只好把他带上。
马车上,来人说明情况。
“这次打的是秦王妃的人,她家里老院子舍不得拆,和官府的人吵起来,不知怎么的就动起手来。王妃把状告到皇后娘娘那里,娘娘意思是息事宁人,王妃不依,亲自带人去和官府的人对峙,现在老街那里乱作一团。”
“那你找我有什么用?”谢叔凝更糊涂了。
“您看啊,秦王殿下不在都中,没人能劝王妃,宫里也迟迟不见动静。这一直僵持着,损害的是天家脸面,您要是出马把王妃劝回去,也是功劳一件。”
“可我并不认识王妃,有什么资格去劝她?”
“怎么不认识呢?”来人急了,“谁不知道您在端午宫宴上受殿下青睐,还能单独留下来品茶。您与殿下有交情,王妃怎么也得卖你这个面子。”
谢叔凝汗颜。他那天是被秦王喊去做样子的,哪里谈得上交情。人言可畏啊人言可畏,不曾想外人已经传得这么夸张。
可是他现在跳车已经来不及了,前面就着老街废墟,一辆显眼的马车拦住路口,马车外跪了一圈人。
都县长史见谢叔凝来了,如见救星,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膝盖还没挺直,人已经到了谢叔凝面前。
他抹了把汗,
“谢翰林您可算来了,您快劝劝王妃,求她大人有大量,先回去吧。我们不拆了,可她在这儿,百姓们不是看官府的热闹嘛,将来我们还怎么树威立信。”
谢叔凝苦笑,只能答应尝试一下。但话传到王妃那里,又变了味儿。
“他算什么东西,敢来管我的事?”
王妃乜斜车外,看着谢叔凝在车外作揖行礼。她知道文官清流有傲骨,但她还是故意说:
“见本王妃竟然不下跪,你好大的官威。”
谢叔凝叹了口气,心中默默解释:不是我不想跪,实在是翰林院风气如此,我今天要是跪了,明天能被戳脊梁骨戳死。
不知道是哪位有铮铮傲骨的前辈带起这样的风气,士大夫跪天下人不跪皇亲国戚,甚至不轻易向天子国后下跪,意为不屈皇权、正直无畏。后来演变成清流浊吏的对立,御史台和翰林院的人大多是清流一派,六部三司的被不耻为浊吏,当今清浊对立就由窦公等人和唐庙一党挑起。
谢叔凝在窦公手下做事,他虽然没有公然表态,却已经被自动归类。
“下官谢叔凝拜见王妃。”谢叔凝尽量压低身体。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管我的事。”
王妃用最平淡的语气说最刻薄的话,吓得地上的人倒吸一口凉气。本以为谢翰林与秦王有点交情,王妃会给个面子,谁知她这么不给他面子。
谢叔凝叹了口气,看了都县长史一眼,我说的吧不管用。
长史苦涩,还是恳求谢叔凝再努力一下。
“王府女官受伤,确实该要个说法,然王妃金尊玉贵,惊动您的仪驾实为明珠弹雀。王妃不如留一亲信训诫犯错官员,您摆驾回府最为妥当。”
这番话王妃听得多了,谢叔凝说出来并不能动摇她多少。可她突然脸色一变,召来亲信耳语一番,然后就顺着谢叔凝的话说:
“既然是你求情,今日暂且算了,若我的人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仍旧不会轻易放过。——回府。”
于是众人立马让路,感恩戴德送王妃。
王妃撩开帘子,朝谢叔凝抬抬下巴,
“谢翰林,你不跟上?”
谢叔凝摸不着头脑,也这么被推进王妃的仪驾,跟着他们往王府去。
奉神拉着谢叔凝的衣袖,惶恐不安地左顾右盼,
“大人,我们为什么不回家?”
谢叔凝无法解释,只能握住他的小手,聊以安慰。
王府上下灯火通明,都巴巴地等王妃回来有个说法,受伤的女官躺在门房里,好一阵痛苦呻吟。终于,眼看自家马车驶来,一群人围上去,恨不得把王妃抬下车。
“好了好了,都退下吧。”
王妃亲信使了个眼色,大家立马乖乖散开。
一直端坐车内的王妃终于露面,端庄得体地从车里走下来,宽大的衣袍得两个人帮忙托着。她生得娇美,杏眼桃唇,肤若凝脂,即便生气都带着娇嗔的意思。若不是挨了她的骂,谢叔凝还会误以为她是个柔弱的小女子。
“谢翰林,请。”
王妃亲自请谢叔凝进府,谢叔凝不得不从,拉着奉神步履不安地踏进王府。
正厅里,已经有人先行布置了便席,整个屋子照得亮如白昼,不知是金碧辉煌还是灯火通明,几个人随便坐下说话,并不避讳什么。
王妃一改在老街的刻薄语气,和气得不可思议,
“来不及准备盛宴,谢翰林不要介意,还请多喝两杯茶。”
她又对奉神说,
“小孩儿,你也吃点心,喜欢什么和鹭鸶姐姐说,她给你拿。”
很显然王妃把奉神当成谢叔凝的孩子了,偏偏谢叔凝不敢解释奉神的来历,怕王妃觉得被戏弄了,只好将错就错。名为鹭鸶的女官走到奉神身边,蹲下来伺候他。
奉神也很受宠若惊,鹭鸶给他拿的点心不敢不吃,强行往嘴里塞。
王妃看他又窘迫又可爱,捂嘴笑起来,
“慢点慢点,喝口茶。”
这下子谢叔凝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或许王妃不是给他面子而是给这个小孩儿面子。只是不知道奉神到底有什么值得王妃关照的呢?
厅外又起动静,有人老远就在喊“王妃嫂嫂”,听着年纪不大,嗓音俏皮。
“嫂嫂,你原来回来了,叫我好找。”
一个红色的身影从谢叔凝面前窜过,扑进王妃怀里,嘟着嘴撒娇,
“嫂嫂,我好不容易才出来找你,你不会真的和他们吵架了吧,那多吓人啊?”
姬同安听说王妃和官府的纠纷,不敢等事情传到皇帝耳中就赶过来,想要提前制止事态进一步发酵。结果老街那里已经没了人,听说王妃刚回去不久,她又火急火燎赶过来。
王妃将怀里的人摆正,
“有人看着呢。”
于是谢叔凝就看到比上一世更年轻可爱的姬同安歪头打量自己。
“你是谁?”
谢叔凝赶紧向公主行作揖礼,
“下官翰林院编修谢叔凝拜见公主。”
“谢叔凝……”公主想起什么,深深地皱眉,“你在这里做什么?”
王妃与她耳语了两句,她明白了前因后果脸色缓和了不少。
姬同安走到谢叔凝面前,大大方方地与他对视,眼神逐渐又飘忽到奉神身上,细细观察了一番,突然说道:
“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儿子都这么大了。”
“不是。”谢叔凝与奉神异口同声地否认,就连王妃都有些急着辩解。
王妃的样子更叫谢叔凝怀疑,莫非她真的认识奉神?
只是有公主在,很多话不能直说,谢叔凝只好按耐下来,等下次有机会了再问。
姬同安看没事了,就要告辞回宫,可她还没走出去就有人来传时候过去了,宫里已经落钥。
“那我就和嫂嫂住一晚明天再回去吧。”
王妃立即叫人送一床被子去自己房间,又叫人给谢叔凝和奉神也单独准备房间。
“此刻早就宵禁了,谢翰林回去也不方便,就住在王府吧,明日一早我再派人送你回去。”
谢叔凝恭敬不如从命,很有眼力见地退下,留姑嫂二人说体己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