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顺昌二十六年,我嫁与燕郎喜得荣儿,遍邀船夫水客相聚江边燕归楼大摆筵席举杯相庆,那时帮中不过十二三人,却有不少陌路相逢作陪,楼中上下格外热闹。”应是提及爱子思绪纷纷,女子柔声细语温润如玉,缓缓言道:“郎君初得麟儿喜不自胜,哪里能忍到满月再办酒席,因此荣儿年岁甚小需人照看,我尝了筷雅鱼鱼生同嘉鱼鱼炙便离席探望,正与乳母相谈养育事宜之时,便闻楼下远传异声。”
“我忧心有客于此酒醉闹事便将荣儿托付乳母,携奴绛云下楼查看情形”,屏后女子轻咳一声,复道:“燕归楼本是依江傍水伐木建成,是以楼下码头停船无数杂乱无章,一时也无从分晓何处骚乱。但见桥上不少来客神情恍惚呆滞不已,随身婢女绛云便择了一人上前问话,此人也是撑船来此一聚。绛云问他何事如此慌乱惹得众人离席奔逃?他只摇首以应声哑难答。”
见少年默然无话沉思不动,女子也只得清声续语:“我正以为大家不过食罢赶路因此急躁,却闻身后有船落水之声。”
“船只漂浮如何落水?”
“正是!破水之声划桨亦可,我正欲携那婢子离去,忽见铁链破江而出卷落扶栏,链尾余力鞭及绛云竟生生将她劈作两半!”
“什么?!”
暮雨听罢此言始露惧色,却被燕伯看了个彻彻底底。原来不知何时他已行至屏外,少年一举一动皆入他目中。但见少年惊魂未定便出言追问道:“劳烦夫人作解,此人可是右臂全无?”
“双臂俱在。”
少年闻言却是一滞,他认定此人必是鬼爷无疑,但若果真如此,又是哪位高人与此邪魔一绝高下斩他右臂?须知习武之人讲求经脉通顺四肢健全,虽有身缺体残者经修苦练得成大法,但终究为白圭之玷难得完全。若无前人劳苦栽树,他暮雨哪能如此轻易寻得破绽一击得胜?
而此人又为何不斩草除根,任由他余害江湖?
他值此思绪纷纷,屏后女子却续言未停:“那铁链粗如鹅卵附有倒刺,因而绛云尸身裹挟其中不能挣脱,随链晃动甚是可怖。旁人见此四散奔逃,哪里还能安坐席间。”
“想来夫人不曾变色,杵足旁观了?”
少年虽托颚沉思,嘴上功夫却不饶人。他先言夫人豪杰气概气定神闲,却又急转直下讽她杵足一旁恍若无事,燕淳于旁听闻此言心下了然,却也未出言维护。
“遇事惶恐手足无措而已,暮郎谬赞了”,女子嫣然一笑不甚在意,续道:“那尸身好似船锚勾住栏杆,便有一人手攀铁链自江心船里晃荡爬来,面目可憎有如水鬼,待我看清船中之人,方觉四肢百骸好似冰封僵硬难行。”
“应是夫人表妹严玉?”
“正是。”
语至此处屏后女子声颤不已,良久后方呜咽道:“古人有言‘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一别难逢阴阳两隔,奴家确有愁思萦怀。但我已视她黄土埋骨塞外边疆,岂知她身伴淫邪祸及至此!且观她此时面目依稀可辨旧时样貌,但神态举止不似常人。那恶人攀链至桥便一脚踢开绛云尸身,甩链轻巧将船上表妹接落桥上。”
“我此时便有千般言语待要问她,却见一旁恶人开口呼我表姐,见我神色诧异便仰天大笑,道他与表妹已做了足足十一年夫妻,二人远在塞外听闻金燕帮主喜得麟儿便千里奔波至此,言谈间举止疯癫形似鬼魅,我纵有百般不愿,但阿玉终究是我表妹,因而只得强笑应付。”
“夫人可曾问他为何劈杀绛云?”
燕淳忽地动身行至少年身侧,抢话道:“夫人今日旧疾复发已是疲累,如今又说了这会子话,不如让老夫代劳。”
“哦?燕伯也是亲眼所见?”
“那是自然,事发突然群客散乱,我不得已便弃客下楼一探究竟。岂知正逢那贼人大放厥词谈其歪理,他言一是绛云尸身可为船锚栓链所用,二是此女秀丽恐我纳妾,此时将她除去岂不一举两得?”
暮雨听罢面上木然,心下却暗道可笑。难怪燕淳抢白插话,他如今纳了三房妾室加之露水情缘无数,若是任凭夫人道出这番缘由,他哪还有脸在?便是要自叙其理方显坦荡,看来此二人彼此计较业已无情可言。因而少年忍笑接话道:“敢问夫人表妹对绞杀绛云一事可有反应?”
果然女子冷笑一声,半晌应道:“正是此事蹊跷,绛云尸身血肉模糊,妇道人家难免闭目不观脚软乏力。但阿玉落桥后便转身疾走,我抬眼观她去处正是燕归楼!妾身虽惊慌未定,但终究忆起一件要事。”
“何事?”
“幼时玩耍常扮家酒,阿玉便认定要做我儿女干娘。我见她奔往楼去便忆起此事,登时气恼忧惧跟上前去。时至今日变故丛生,她何苦记得此事引这恶徒远行至此!不消片刻已至楼上,那乳母哪里见过如此阵仗轻易便被她夺了我儿去,待我追随楼上便见她怀抱幼子神情柔和,哪里还有方才险恶模样?”
少年听闻此言神思恍惚,莫非正如夫人所言阿玉乃是被迫行恶?她若果真年幼被拐苦居边疆,性情大变行事疯魔倒也不足为奇了。
“她见我移步前来便转脸一笑,语道:“这外甥如此玉润可爱,果真有表姐风彩。”语罢便将荣儿归还我怀中,提步便走。”女子语顿片刻,饮茶复道:“我本欲出言追问,但终究还是声慢一步就此错过。”
“那恶人呢?夫人可否知晓此人来历姓名?”暮雨听她娓娓道来二人情谊早已昏昏欲睡,见她话语将止便连声追问,甚是焦躁。
“不曾听闻姓名,但观他样貌举止不似汉人,许是塞北流民四处为家。”严氏见少年甚是关切心中已有成数,想来昨日二者相遇必有祸事,或可借此一石二鸟筹谋策划。她正欲启唇发问少年云蓝一事,却见暮雨展信便读。
“有事不得不言于君...结友兄弟、刘堂主之女已连日卧病...帮主堪携子往看...既见兄弟之亲...亦可因谈婚事...岂不一举二得!”暮雨读罢哂笑一声,转身将信递与燕淳。“且观云蓝信纸多有颜色不便落笔,此纸薄透难书要事,语句间断颇有疑点。暮某因此斗胆猜想或有一书可做对照,贼人收信覆于其上,信上空处对照页面字语方为谜底。恐怕便是“速速于夜杀人”之类。”
“更何况...帮主也应并非初次接受此人消息,否则如何轻易动身离船?”
恰逢少年惊语方落,便有滚雷自天际劈向江面,舫中阴暗交错甚是诡谲。燕淳立于案旁神情难辨,良久方咬牙道:“不错!确有一人常通书信告我以商贾秘事,我只当此人是堂主亲信或投机取巧之人,又怎能知晓他心怀鬼胎设计害人?”
“什么?!”
但闻严夫人离凳起身,尖声喝问复又哑然无话。
她竟不知燕淳与此人互通已久!
暮雨默然驻守一旁,不愿牵扯其中。燕荣虽是严氏独子,但燕帮主可还有二子二女且有三房妾室开枝散叶,父母所付真心自然各不相同。
可怜夫人严氏,不知此时滋味!
少年忽地肉心一颤、柔情突生,他自幼便养于师门之中,不知亲情慈母为何物。今时今日见有夫人严氏忧其爱子为其劳苦,又怎能束手旁观,于是他竟然出声了。
“愿借贪狼一用,三夜一过必见分晓。”
急雨打窗落水有声,慢烟飘炉浮香无味。
少年忽出此言有如雨打浮萍涟漪乍起,就此一言世事变迁难以挽回。严夫人听闻此言顿觉肺腑间起伏难平、玉手扶额苦笑不已,荣儿身死一事竟需外人掺和!更不知枕边人所虑何事,空留霜鬓了余恨。
因此她竟有些后悔身隐屏后,不曾得见暮郎真容。
“既是贵客察看所需,自当可居贪狼。饭菜被褥自有奴仆过桥奉上,不劳贵客动身。”未等燕淳出言应允,她便启唇作答,语间甚是诚恳实意、不似作伪。
“有劳夫人费心,事不宜迟暮某这便前去,还望帮主照看同行数友。”少年不愿在此消磨口舌,躬身作揖便抢步离去,行至底舱檀木架处又闻咳嗽之声,再有细语已低声不可入耳。
不知要强好胜者似严夫人,究竟形貌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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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一刻,暮雨方自巨门楼船姗姗来迟,撑伞绕舫缓缓踱步至锁链桥旁。夏夜未至雨水湍急,雾气沆砀天色将晚,如行奈何桥上。
少年屏气凝神踏足夹板,桥身虽晃其形未动。他忽觉七星楼船好似囚笼,链锁其上无人可逃。
唯有过客深陷其中,为人刀俎仍未自知。
他忽然很想抛开此事速速离去,饮盏热茶衾里酣眠毫无牵挂。
腕上银链冷寒入骨,脚下铁桥湿滑透身。
待至贪狼已无人接应,寂寂寥寥不似人居。可怜暮雨衣袍皆湿怎奈风吹雨打,连忙收伞拂雨躲入廊下。燕荣所居画舫相较巨门更为小巧,少年踱步门前摸索半晌,方于隐处寻得铺首衔环。
铺首非作兽形,细细辨来好似鸟状。少年暗道称奇拉环叩门,轻敲三下便闻银铃之声。
舱门已然开了。
他不过刚推门扉,便有一物好似团雪扑面袭来。
“阿素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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