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里二皇子等赴杜家宴,既至,杜氏客已百数。偏是杜太太大病初愈,不宜操劳,遂委请燕母在里面料理。外头自有大公子杜钦格会宾接客。大学士邓图芷自坐启出,叙礼已毕,开言道:“前日打围,不见大皇子,听说是大公主打了,怎么个事儿?”二皇子笑道:“你听谁胡说?”邓图芷向定光努一努嘴。二皇子冷笑了两声,摇了摇头,以别话岔开。一时定光执着酒杯走来,二皇子只与张存志说笑。
太守程歆道:“琴圣心高气傲,都这个时辰了还不到,恐是不能来了。”学士容臭道:“于我们也无甚妨碍。”程歆一笑,偷偷向某丢了个眼色,某只当没瞧见。倒是定光兴趣颇高,追着问琴圣系谁。既知道了,直摇头大叹可惜。程歆悄悄与他商议:“董世兄素昔爱才,今卓长卿声名在外,咱们若能请了他来,一则称董兄的心,二则也助咱们的兴,三则,试他一试,看他这圣人之名,究竟是真是假。”定光最是个禁不住诱惑的,听了这话,那里还能忍耐,早喜得心里直痒痒,忙张罗动身,驱车直奔大柳树下破茅屋而来。
他是小贤王,卓氏长卿不能不看他的脸儿,只得勉强前来,满座之人无不为他的绰约仙姿所倾倒。俄而酒酣,程歆取出琴来,请鼓之。董禹赐笑道:“同为客,如何教卓兄为我们助兴?”长卿却不在意,大方接了琴,弹了一曲《凤求凰》。
不承想天仙为妙音所动,竟越礼于窗外偷听,自为“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便久久不肯去。
宾主欢洽,尽醉而散。无痕乘兴赋诗,正于房中推敲,忽然沉鱼进来,站在门口捂嘴偷乐。飘萍推她的肩,取笑道:“瞧你那样儿,傻乐什么?”沉鱼瞪了她一眼,将她一把推开,竟自坐在了无痕身边。因唤道:“姑娘。”飘萍上来拉她:“别闹。”无痕胡乱答应了一声,只顾念诗。
沉鱼道:“飘萍,你总见不得我好。从前这巧宗儿你一个人全霸占了去,如今也该到我了。”掉过脸向无痕道:“姑娘,这是琴圣让我……”飘萍一听,登时唬得脸都白了,忙令不可。拉拉扯扯间,不知什么东西“磕碴”弄坏了。众人往地下看去,竟是一枚玉环,彼时已折成了两段。
无痕红了脸,不由大怒。沉鱼的脸上结结实实着了她一掌,登时紫胀起来,连翻三个筋斗,坐在地下捧着脸哭个不住。又被无痕指着鼻子骂道:“不要脸的贱蹄子,我的名声,生叫你弄坏了。”命众人:“还不拖下去,揭她的皮!”流霞见吵闹,又听见主子盛怒,忙进来,就看见一边是沉鱼抱着飘萍哭求,一边是无痕掩面涕泣,正吵得没开交。有老婆子趁乱闯进来,拾起地下的悬玉环一瞧,忙掖在怀里。偏生弄晴这会子来了,碧月带她到那边房里坐了吃茶,飘萍好伺候主子洗脸。
一时,轻云命满屋服侍的人都退出去,碧月才带了弄晴来。只听弄晴笑道:“姑娘好呀,是我来了。”无痕请她在炕上坐了,飘萍奉茶。这弄晴是伶俐聪明,觑着无痕泪光点点,早在心内看准了方才之事,因绝口不提,只说:“我们爷日日夜夜想着姑娘呢,姑娘千万保重身体。”无痕拭泪道:“难为你了。前儿我托你的东西,他可瞧过了?”弄晴道:“姑娘放心。”无痕听说心内一喜,忙问:“他是怎么说?”弄晴道:“便是姑娘心里想的,这便是了。”无痕不觉脸红起来。
只是想到方才之事,便怔了半天。抬头,见弄晴尚未去,便问道:“还有什么事么?”弄晴微笑着起身行礼,慢慢告了辞。飘萍走上来,悄悄的提醒。遂命拿二两银子,与她作脂粉钱。弄晴倒是看着她头上的点翠发簪出神。无痕随手拿下来赏了,命飘萍好生送出去。
飘萍递眼色儿与碧月,碧月会意便出去了。飘萍走上来坐在炕沿上,向无痕头上轻轻戳了一指头,咬牙骂道:“你呀!真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无痕不悦,怪道:“你是越大越没规矩了。”飘萍道:“你眼里就只是我没规矩,倒没瞧见别人爬上头来撒尿。”无痕疑惑道:“这话怎么说?”飘萍道:“她弄晴不过替咱们传过几回话,就敢问咱们要这要那。点翠的簪子,她什么身分,也配使这样好东西?”无痕忍不住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为这个。你喜欢,我那里还有好几件呢,你全拿了去也不要紧。”飘萍笑道:“我可不客气。”一面说,一面果真起身往外跑了。
忽然听见窗下有小丫头子议论琴圣的风流。无痕乍乍的勾起心事,不免又伤感起来。想自己待沉鱼不薄,她却私自传送男人的东西,败坏自己的清誉,又不免气恼。听说张家二哥哥也来了,又觉得尴尬。既是弄晴说的,太子哥哥与自己心意相通,不妨早做打算。
一念动处,即刻收拾行李。悄悄的命飘萍从径道赶上弄晴,托她告诉,破费是情理必然,不消细说。
如今只述无痕。是日黄昏,酒客陆续散了,她梳洗过,在回廊上弄鹦哥儿,就看见母亲身边的怀禄笑着走来。因唤道:“高姐姐。”怀禄道:“姑娘好些了?大夫怎么说?”无痕自幼冰雪聪明,听得这话,心内一动,含笑说道:“已经大好了,请太太放心。”怀禄点头道:“无碍就好。姑娘那病才好了不多时,应该自己好好保养身体,不可太动气,为一些小事,也不必太计较。”无痕忙答应“是”。怀禄又说道:“姑娘别怪我多嘴。咱们如今住在亲戚家里,已经十分打扰;孤儿寡母,又实在不方便。发言行事,万不可叫人笑话了去才是呀。”
无痕道:“姐姐教训的是,惊寒记下了。”怀禄笑道:“姑娘好生歇息罢。”说毕便去了。飘萍从暗处走上来,悄悄问道:“太太怎么知道了?”无痕道:“不必理会。车可备好了?”飘萍道:“在后门口等着呢。”无痕遂坐车混入宾客之中,出了杜宅。
既下车,算清账目,自行至渡头坐船。岸上有石,刻着“葫芦渡”三个大字。未登船,船夫早把撑船的篙掉在了水里。笙歌烟臭熏得无痕发昏,随便坐下,少时便睡意朦胧。船上之人那里见过这等绝色,一个个绿眼睛狼,早不知议论下多少闲话,却有一个酒胆包天的受人挑唆,晃悠悠摸了过来。
神天应垂怜,无痕身边正坐着一个黑熊般满脸横肉的大汉。见那人的色眼直往姑娘腿上钻,不由瞪了两只铜铃眼,以身翼蔽。气喘如牛,鼻息如雷。直唬得那人破了胆儿,忙缩回去。谁知这一路上竟无人再敢造次。
将及岸,无痕渐渐醒来,见一部落腮胡须闭眼坐在身边,貌若凶神瘟鬼,不由心内一警,忙低头不敢再看,生恐被他轻薄了去。好容易登岸,见没追来,才长出一口气。缘溪行,逢桥头有女捣衣,便上前问路。不承想她们竟避她如洪水猛兽,纷纷作鸟兽散了。有用眼将她浑身打量,悄悄的议论不休;有不时回顾者,被身边挎着衣篓的年轻女人猛一扯衣袖,也红了脸躲入门内去了。
无痕何时受过这等委屈,登时羞恼得无地自容,便拿手帕子握着脸,一行哭进了旁边的无名巷子里。也不知那里撞出来的大黑狗,一下将她冲倒,纤纤玉手擦过石子嵌了满手,痛得她直掉眼泪。不期这一哭,更有梨花带雨不及之柔弱娇俏之美,挑逗得男人们色欲攻心流连忘返,女人们眼红心妒迭声咒骂。连狗儿也红了眼,张口咬向了她的芙蓉面。无痕乃金闺花柳,那里能抗拒分毫?
眼见得佳人就要玉殒香消,说时迟那时快,一儒生打扮的侠客拔刀毙了狗儿的性命,救下了丑奴。自谓张生,贞州人氏,父母双亡,此来京城,意为投亲。得知无痕孤身独行,便欲一路护送。无痕着实吓坏了,一时疏忽,竟答应下来,殊不知人心难测,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闲言少叙。在城外与那张生分了手,当晚,无痕暂宿月老庙。夜半忽闻马蹄声,无痕猛睁开眼睛,那伙强盗已破门闯入。把她一条绳子绑缚了,这才点灯向脸上一照,连连点头道:“果真是个尤物。”一招手,手下人忙扯裤子,一个个饿虎扑食般将她按翻在地,拽掉她的丝绦,扯烂她的衣服,揪着她的头发,搂着要亲嘴儿。
无痕哭道:“光天化日,你们作什么!”强盗头儿掂着她的金银首饰,嘻嘻笑道:“食色,性也。要怨就怨你美丽太过,又实在愚蠢。放着荣华富贵不受享,私自跑出来,才遭此一劫。”无痕大骂“无耻”,又骂“你会遭报应的”,他也不理。不多时,无痕便觉身体发重,手脚冰凉,眼泪哗哗的泻下来,彼时心里的害怕自不必说,心气高傲断不肯任人糟蹋,心一横,下死劲咬掉了半只耳朵。
强盗吃痛,登时怒不可遏,操拳就向她满身满脸下死手擂了几下。另一个怕闹出人命,忙将他拉开,把无痕解放了。就见无痕不住的翻身干呕,直将心肝肠肺都呕了出来。头儿怕她有病,便要上来检查,不料无痕早袖了一把匕首,趁机扎在了他的心上。他毕竟老辣,立刻一拳砸向无痕的肚子,痛得她鲜血迸流。
这一下之后,强盗头儿被认真激怒了,拔刀就要结果无痕,忽然叫人从后面割断了脖子。原来是万三娘赶到,彼时无痕躺在地下,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眼看就要睡去。
三娘忙叫道:“燕姑娘,是我万姑。”无痕嘴唇翕动,“咕嘟咕嘟”吐了好几口血。万姑忙拿帕子接了,正急得六神无主,忽然腰上一阵疼,低头一看,竟是无痕握着匕首。三娘怎肯甘心,也只好抓着刀刃瞪着眼睛,直挺挺倒下去,可怜东方迟来一步。不知他怎样了结,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