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并不大,丝丝打在湖面上,远远望去泛着涟漪。天幕低垂,舞雩撑伞站在湖边,神情晦暗。手腕儿很疼,不知是什么时候碰伤的,她也不上药,由伤几时好,不管不顾的。深不见底的湖让她恐惧,一如十六年来杳无音信没有尽头的等待。如若从头来一次,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扛过来。
那湖里面没有旁的东西,渐渐清晰的是他的脸。舞雩觉得自己的呼吸被什么一点点夺去,眼前一阵黑,重新跌回了那个梦里。那个折磨了她一辈子的梦,那个有关于他的梦。
那一天,只一眼,自己做了十六年的局,破了。
念及此,舞雩的心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起来,湖面上阵阵独特的气味也熏得她神情恍惚,身子猛一颤,伞没打稳,雨便飘了进来,那冰冷惊醒了她。睁开眼睛,正瞧见景从自檐廊上绕过来。
舞雩淡淡问道:“他说什么了?”没有听见回答,舞雩疑惑地扭头去瞥了景从一眼,发觉她的眼底有些犹豫神色,心里大概明白了六七分,追问道:“与皇后有关?”景从却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向心说,陛下见过林姑娘。”舞雩闻言目光猛一凛,瞬息之后就归复了平静,望着皱碧铺纹的粼粼湖面,半晌才说:“我去瞧瞧。”
景从答应了一声,先一步出门去备车,舞雩却吩咐王谅等在原地给景从传话,也不说去处,独身一人走开了。景从回来不见人,急得冲王谅发了几句牢骚,王谅也恼着跑开了。景从瞧这一地鸡毛,无奈叹道:“这雨没完没了的下,几时是个头啊!”
的确,细雨绵绵已逾一月,行动多有不便,难免使人心烦。若非有百千竿翠竹作伴,恐怕未迟是不肯留下的。如今既已留下,便修竹为萧,呜呜吹着。舞雩自石子甬路进入茂林,一路循萧声而来,抬头忽见山上有一男子,着宽袍,系阔带,貌修伟,美须髯,吟风弄乐,好不逍遥。遂驻足相赏,不觉心旷神怡。一曲毕,方笑道:“将军好雅兴!”未迟闻声看来,毕恭毕敬行礼道:“长公主。”
舞雩难得这样素净清闲,款款走上来,轻声应道:“无须多礼。”见他没打伞,便道:“你身上有伤,到底应该仔细些,下着雨怎么也不打伞?”未迟直起身子微微一笑,说道:“这点子小雨在边境是常有的,不妨事。”见他发上挑着细密的雨珠,舞雩微微一笑没有作声,指了指湖上小亭,问道:“上那里边说说话?”未迟笑道:“好。”
舞雩没有给未迟打伞。
走到半道儿上忽然吹来一阵风,舞雩的鬓发被吹乱了,便用玉指轻轻拢了拢。未迟瞧见后不动声色避开了目光。到了亭上,舞雩向外收了伞并搁在亭柱脚下,见未迟站在那里,便指亭上的长凳示意他坐。未迟从命。舞雩也拣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来,开口问道:“伤口还疼吗?”未迟笑道:“多谢长公主费心想着。臣按明太医给的方子抓药吃,已经大好了。”舞雩点头笑道:“这是好事。我不过白操了些心,倒难为林姑娘照顾你。”未迟听了这话心下一动,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答应了一声。舞雩也没再说话,二人各自瞧了一会儿雨景。
外面的雨渐渐大了,雨水顺着亭子滴滴答答落下来,舞雩的意识愈飘愈远,正出神的时候,忽然听见未迟说道:“那天她没有和我在一起。”舞雩愣愣地问道:“谁?”未迟说道:“那天姑娘说要上街去买东西,并没有同我在一起。出事的时候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练剑。”
这样的回答确是出乎舞雩意料的,于是她转过身去打量未迟的脸色,却见未迟目光澄澈。未迟也没有避她,轻轻点了点头。舞雩问:“为什么不替她遮掩?”未迟道:“长公主诚心查自然是查得出来的。若我替她扯慌,那时岂不更糟?”舞雩笑道:“你倒明白。”
俯身拾起地上的伞,舞雩走进了雨里。未迟跟着站起来,见状便劝道:“不等雨小一些么?”
“不了。”舞雩微微侧过身来笑着说道。随后又回转过身去,很快消失在了雨里。未迟眼瞧着她离开,不禁晃了晃神,一时间分不清是画中仙还是人如画。
低下头自嘲一笑,未迟转过身子坐回方才的地方,再瞧雨景时,直想起舞雩眉间的花钿来。恍然眼前又出现了那天晨间在林氏眉间瞥见的惊红,莞尔一笑,轻轻闭上了眼睛。
耳畔雨声淅淅沥沥。
舞雩出了别院往长公主府走,远远地瞧见景从在角门外来回踱步,想来必免不了一场唠叨。思及此,不禁低头微微一笑,快步走过去,面对景从关切的询问只是摇头,缄口不语。冲她眨了眨眼睛,舞雩调侃道:“你啊,关心则乱。”说罢还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景从无奈地拨开舞雩的手,故意问道:“还要备车吗?”不想舞雩说道:“备一辆罢。不必告诉殷雪她们。”
景从未问缘由,正要下去,又被舞雩叫住了:“不要找府里的,去外面叫。我在街口等你。”景从答应了一声,便让人夫把马儿赶到了街口,又扶舞雩上去,自己也跟着。人夫坐在外面,语气里满是欢快,也不回身,就冲着前面喊道:“二位去那里?”景从看了眼主子,回道:“水画舫。”
“好嘞。”随着一声吆喝,马儿踏起飞尘消失在了街角。
一路上二人没有怎么说话,舞雩闭眼小憩的时候隐约听见了歌声,便问景从:“何人在唱歌?”景从答曰:“该是人夫。公主若觉着不好,叫他不唱就是了。”舞雩却摇了摇头,说道:“不必。”接着便去打帘子,景从见状不自觉“哎”了一声拉住了她,舞雩笑道“无妨”,景从这才松手。
人夫的小调很轻快,全然不同于宫里的唱腔,有些地方甚至不着调,但舞雩就是被这样的小调深深吸引住了。掀开车帘,她问道:“老伯伯唱的什么?”那人夫正在驾车,耳畔的风呼啸而过,他一时没听清舞雩的问话,便大声回问道:“姑娘说甚么嘞?”舞雩笑道:“没什么。”便缩回了车里。
景从瞧她进来,满眼疑惑,舞雩却不做解释。耳畔依旧回荡着那轻快的小调,连带着舞雩的心绪也轻快起来。到了水画舫前,她也不让景从跟着,自己下了车走进门去。景从坐在车里隔着窗子望出去,心下却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