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穿越小说 > 净几杂录 > 第十回 延宕金娘掌掴亲妹 多情夜郎曲奠芳魂
换源:


       “啪!”大门紧闭的屋子里,容娘一巴掌干脆地打在了欢儿脸上。欢儿捂着半边脸,恨恨地站在那里盯着她。

听容娘冷冷质问道:“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伤及无辜的吗?”欢儿冷笑道:“要成事总得有牺牲,何况她也不见得无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念着你们的姊妹情分,我只问你:把家族血仇放在那里?”容娘喝道:“兰家的事与她何干?旁的不说,单她这些年照顾你,你也不该害她!”

闻此言,欢儿倒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撂开手讥笑道:“姐姐可积点儿德罢,若是为了这点子事情,我还真犯不着谢她。你我本就是贵家小姐,合该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偏生要给人端茶送水做个丫头!若她真心待你我也罢,可她处处编排我,凡给的东西皆用赏,纵是这些,也是别人挑剩下不要的才给我。你念着她的好迟迟不肯动手,甚至不惜忤逆王爷,她却偷偷对我们的仇人动了心!姐姐扪心问一问,这姊妹情里究竟有几成真?姐姐细想想她的话,那一句不是指着你念旧情要你甘于仇家的嗟来之食?难道该为这虚头巴脑的东西抛下兰家的血海深仇不顾吗?”

容娘冷笑道:“我从未说过要弃兰家于不顾,也不像你,成日里拿着人家的恩典还要在背地里嚼人家的舌根子。你既心心念念报仇,二郎的命怎么算?”欢儿闻言眼神一滞,抿了抿嘴冷笑道:“这是两件事,别绞在一处说。二哥哥的债只等你杀了狗皇帝我自然拿命赔你,就怕到时候你舍不得。”容娘道:“二郎的血债我迟早会向你讨回来,连带这次跕儿的一起。舍不得是没有的事,只怕你拼了命也要偷生去。”欢儿冷笑道:“姐姐也太看扁我,我虽比不上你,多少活得磊落。”

“你什么意思!”容娘闻言明显恼了。欢儿不惧她,只说:“你管我什么意思,此刻那狗皇帝就在灵堂里,最容易得手,我只问你去也不去?”容娘闻言啐了她一口,骂道:“你要我搅死者安宁?心未免太黑了些!”欢儿道:“究竟是我心黑,还是姐姐心软?只怕是存了不该存的想头。我瞧今儿就算不是灵堂,姐姐也不会去的。姐姐的心里早没兰家了。”

这一席话刺痛了容娘,她喝道:“你个庶出的贱胚子,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兰家如何也是我的事,轮不着你操心。”欢儿冷笑道:“姐姐说的是,我左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下等丫头,那里比得上姐姐是这帝京城里有名的头牌儿。”说着目光一凛,下死劲啐了一口,说道:“我呸!庶出如何,嫡出又如何?不过都是一样下贱的东西,谁比谁高贵?”

“你!”容娘气极了,被欢儿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实在难堪,面对挑衅又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忽然眼前一红,想起了兰家被抄的惨状。遍地尸骸,血流成河,她兰姝与皇室不共戴天!

扶着桌子站定,容娘压下眼底的神色,冷冷说道:“我会去的,希望你说到做到。”欢儿闻言便转身拿过了墙上挂着的琵琶塞到她手里,笑道:“当然。”

丽华跌到了一片虚无里,醒不过来也睡不过去。身体被一寸寸撕裂却感觉不到痛,意识飞离身体冷眼旁观。那里来的黑暗吞噬了天地间的一切,黑暗之中伸出来的鬼手一把将她拖入了深渊里。

她竟瞧见了惹尘。

只是惹尘眉头紧锁,面色惨白。丽华恍然明白这是在他的梦魇里,他被自己围困。半空中,丽华瞧见了一片从未被人染指的园地。惹尘就站在里面,向她微笑着伸出了手,她读得懂他的唇语。

那是她的园地。他的心底,有她一席之地。

释然一笑,丽华缓缓闭上了眼睛。如此足矣,她可放心去了。

这是天崇二年的夏天。

明煖推开门,冲舞雩勉强挤出一抹微笑,但落到舞雩眼里只是苦涩。丫头捧出一些东西来呈给舞雩,明煖见舞雩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就转开了脸,连眨几下眼睛,又用手背揩掉了脸上的泪痕。

那是册封皇后的宝印,和一柄玉如意。

舞雩没有接,默然转过身子一步步走开了。景从向明煖道歉,吩咐丫头将东西送去给皇帝。明煖惨淡一笑,嗓子眼里再次涌起腥甜,他赶忙回身掩住口鼻,只见那帕子整个儿都染红了。明煖平静地瞧了一眼,默默将手背在了身后。众人各自忙碌,无人与他理论。

丽华是凌晨时分走的,那时候天还蒙蒙亮,她踏星而去,心甘情愿地献出了自己年仅十七的生命。花开一季,璀璨一季,花落一季,萧索一季,从此江湖两不见,终相忘,魂断相思彼岸远,花开花谢再无缘。

天崇二年,岺朝皇后金氏,崩。

夜幕渐渐落下来,灵堂里静得骇人,只听见火舌舔舐空气的“呼呼”声。殿内除了惹尘再没别人。他一身缟素,静静站在丽华灵边,瞧着那张安静得好像只是睡着了的脸,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抬手轻轻抚上这张熟悉而陌生的脸,惹尘的脑海里不断回放着梦魇里的画面。

只是一片黑色的空白。

惹尘痛苦地闭上眼睛,残酷的记忆却如蚁附膻似的不断折磨着他,他很痛苦。他只记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隐约间闻见一股熟悉的香味。而后一点温暖缓缓抚过脸庞,恍惚间他想起了娘。丽华的声音依旧温柔,在他耳畔低低吟唱道:“我存了自己的私心,越性违礼一回,唤你一声‘三郎’。这么多年了,你究竟知不知道当年高楼上的弹曲之人就是我?”

“那一天你以笛和我的琴,我就认定了你是我的知音。我摔断朝鸣,将今生的最后一支曲子献给自己。我不怨任何人,只因自己犯了大忌。打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与你之间隔着太多东西,我走不进你心里,你也不会全然接纳我,那么我们之间就只能以悲剧收场了。果不其然!凡世上事,无一不是乐极生悲,身为帝王,江山永远是最紧要的,不管是我还是林姑娘,都是政治游戏的牺牲品。在天家谈情何其可笑!最可笑的竟是我自己。俗世对你太不公,但我们没有选择,江山美人不可兼得,我虽不是美人,却也不能叫你为难。我早准备好了迎接这一时刻的到来,也感谢你在这冰冷的皇宫里曾给过我的温暖。我知道恭王一直觊觎皇位,所以我已托小夏子送去了家书,等我走后,请善待我的家人。嗐,唯一一件我觉得亏欠你的,是曾经与你许下约定,而今却没法儿实现了。对不起,没能陪你走到最后。现在,是说再见的时候了。”

丽华的声音愈来愈低:“我知道你放不下林姑娘,我也不要安慰你,只是这次的事情果真不是她做的。很抱歉,我能说的只有这些。如若你能听到我的声音,请允许我自私这一回:惹尘,答应我,不要再追查这次的事情了。肩上的担子太重,我们……都很累了……”

脸上的温度消逝,惹尘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咬咬牙抱定两败俱伤的决心,他猛得吐出一口血去,终究是能动弹了。只是为时已晚。抱着丽华柔弱无骨的身子,惹尘哭得像个孩子,着了疯病一般不停嘶吼着,口内反复唤着的全是同一个名字。

丽华的手指动了动,最终归于沉寂。惹尘猜她是想最后摸一摸自己的脸,于是捧起了她的手轻轻吻在掌心里,唇间冰冷的触觉告诉他,丽华已经走了。她带着自己未了的心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惹尘恨毒了自己的傲慢。其实他怎会毫无察觉呢?

雨夜和鸣,初见端倪。那一夜又在她屋子里瞧见了朝鸣,他就什么都明白了。只是想着时局未定,想等天下太平,再给她一个交代。去岁冬日探梅,他真的想过和她走完这一辈子的。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云上歌》于今绝矣!

想着想着,惹尘不自觉拿起了桌上的剪子,散开发剪下一绺来小心地放入丽华手中。退开一步后想了想,又将那头发拿过来丢到了一边。他嫌脏,也不愿来世再见。眼泪缓缓坠落,惹尘尝出了辛酸苦辣滋味。从此那人再不会守着宫门冲自己吟吟浅笑了。

两手相叠,惹尘闭着眼睛,还像先前丽华在时的模样,对她悄声说道:“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斯人已逝,留我独憔悴。蝶儿,黄泉路上冷,你走快些,过了奈何重入轮回,来世好投生个寻常百姓家。千万别再遇着我了!”

身后响起脚步声,惹尘猛然睁开眼睛,凌厉的目光直直地射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