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静聂鸿沉回去见的。
聂鸿沉想要拉着项问一起。
但是项问只是摇着头,也不说原因,总之他就是不去。
他倔犟的脸上满是沧桑,好像还倒着一些难过。
聂鸿沉自己再一次进入了咸阳城,随后出城之后,直奔另一头。
聂鸿沉离开项问将军府时,夕阳已斜斜挂在西边的天际,将咸阳城外的官道染成一片暖金。
他只是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走到岔路口时,折向了东南方,项问说:小静的住处,就在那条河最宽的地方。
越往东南走,官道两侧的田垄渐渐被湿地取代,空气里漫开湿润的水汽,带着水草和泥土的腥甜。
远处河面开阔,粼粼波光在夕阳下碎成金箔,偶有晚归的渔舟划过,惊起几只水鸟,啼鸣声清脆地落在水面上。
又走了约莫三里路,河岸边出现一处小小的院落。
没有项府的高墙大纛,只有一圈半人高的竹篱笆,篱笆上爬满了青绿色的藤萝,开着细碎的白花,正是二十六年前聂鸿沉说好看的那白灵。
篱笆门是旧旧的木栅栏,虚掩着,能看见院里的景象:三间青瓦土坯房,屋顶炊烟已散,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草药和红辣椒。
院角有口老井,井台边放着个掉了漆的木桶;井旁是棵老柳树,枝条垂落河面,树下摆着一张粗木桌,两把竹椅,桌上放着个青瓷茶壶,壶嘴还凝着水珠。
聂鸿沉站在篱笆门外,脚步顿了顿。他能听见院里传来轻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收拾东西。他抬手,轻轻推开了虚掩的木栅栏,“吱呀”一声轻响,惊得院中的人回过头来。
那是个女子,正蹲在井边收拾晾晒的衣物篮。听见动静,她缓缓站起身,转过身来。
夕阳恰好落在她身上,给她素色的粗布衣裙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的脸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墨阳,身形依旧清瘦。
却不再是少女的单薄,肩背挺直,带着一种常年劳作沉淀下来的松快。
头发松松挽在脑后,用一根木簪固定,鬓角处能看见几缕不易察觉的银丝。
脸上没有施粉黛,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却让那双眼睛显得更深邃,虽然深邃,却如当年一般清澈。
是小静却又不是那个当年看一眼就会脸红、紧张到说话结巴的小姑娘了。
四目相对的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寂静了。
“……聂大哥?”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很稳。
聂鸿沉站在原地,看着她鬓角的银丝,看着她眼角的细纹,看着她手上因洗衣、劈柴而磨出的薄茧,忽然想起二十六年前蓬莱镇中的一幕幕。
而聂鸿沉却表情自然的说道:“小静啊,我过来看看你,当年解决了那件事情后,我就被冰封住了·······刚解封!”
小静眨了眨眼,动作不紧不慢,像是在平复什么。然后她直起身,侧身让开门口的路,声音依旧平静:“进来坐吧。刚沏了茶,还温着。”
聂鸿沉走进院子,脚下的青石板被踩得有些发亮,显然是日日走过的痕迹。
他注意到,老柳树下的竹椅旁,放着一个鱼叉,当年自己就是用那个鱼叉,清理了院子中雨后的怪物。
如今那鱼叉已经锈迹斑斑,宛如一个老迈的人。
小静已经将木盆放回井边,转身去屋里拿了两个茶杯,放在柳树下的木桌上,提起青瓷茶壶,给两个杯子都倒满了茶。茶水是淡绿色的,飘着几片茶叶,香气清苦。
“尝尝?”她将其中一杯推到聂鸿沉面前,自己端起另一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河边采的野茶,有点涩,但是解暑。”
聂鸿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确实有些涩,却带着一股清冽的回甘。他看着小静,她正垂着眼,看着杯中的茶叶浮沉,阳光落在她的发顶,那几缕银丝格外显眼。
“这些年,就你一个人住?”他轻声问。
“嗯。”小静点头,抬起眼,目光落在远处的河面上,“娘亲已经不在了,我那蠢弟弟非要去从军······牺牲了!
妹妹也嫁人了,也没什么亲戚。这里清静,挺好的。”
随后聂鸿沉一眼看去,看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坟墓。
此时聂鸿沉目光悲凉了几分,他脑海中顿时就泛起了那小男孩儿的样子。
那时候聂鸿沉拿回来几个馒头,那男孩儿兴奋的就去夹咸菜,并告诉他馒头陪着咸菜,那就是世界上最美味的美食。
“项问……”聂鸿沉顿了顿,斟酌着措辞,“他说你在都城另一边,我还以为……”
“以为我嫁了?”小静打断他,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像风吹过水面的涟漪,转瞬即逝,“没,因为我那时候还有些清醒的,我记得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你一定没死。”
“但是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来长安见我一面。”
所以她一直在等。
聂鸿沉笑了笑,表情轻松,内心却无法平静。
他再一次被面前的这个人改变了。
就如当年他差点在蓬莱中显化的时候,也是她让聂鸿沉感觉到,自己还是一个凡人,所以才离开了蓬莱。
他看向她的手,那双手不像大家闺秀般细嫩,指关节有些突出,掌心有薄茧,是常年操持家务留下的痕迹。
“你当年救了那么多人,包括我。能好好活着,就该谢你了。”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释然。
可聂鸿沉却从那平静里,听出了漫长的时间——是无数个独自守着河边落日的黄昏,是无数次拿起又放下的针线,是对着那个缺了耳朵的布偶,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
两人都沉默了。晚风吹过,柳树枝条轻轻摇晃,拂过聂鸿沉的肩头,也拂过小静的发梢。
远处的河水拍打着岸边,发出轻柔的声响,像一首安静的歌。
过了许久,小静忽然站起身,走到篱笆边,伸手摘下一朵素心藤的白花,递到聂鸿沉面前。那花小小的,白色的花瓣上沾着晚露,散发着淡淡的香。
“当年你说好看的花,”她看着他,眼神里的平静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藏了二十六年的、柔软的光,“我每年都种。今年开得最好。”
聂鸿沉接过那朵花,花瓣微凉,带着水汽。他抬眼看向小静,她的眼角,不知何时又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这一次,没有再褪去。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撒了一层碎金,让那水汽也染上了温暖的颜色。
“小静,”聂鸿沉轻声说,“我可能……过几日就要走了。”
小静的动作顿住,随即轻轻“嗯”了一声,像是早就知道。她转过身,重新坐回竹椅上,拿起桌上的布偶,指尖轻轻抚摸着那个歪歪扭扭的补丁。
“走之前,”她低着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聂鸿沉耳中,“再陪我坐一会儿吧。等这太阳,彻底落下去。”
时间改变了很多事,改变了她的鬓角,改变了他的归期,却没能改变,那个黄昏里,他递出的水碗,她记住的花,和他们之间,那沉淀在岁月里,无声却厚重的惦念。
也许重逢的意义,从来都不是轰轰烈烈的相拥,而是像此刻这样——你来了,我在,我们一起看看落日,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