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望也道:“不错,话本故事,本就有个蔓子,各种添枝加叶。前些年坊间风靡的杨家将故事,不也如此?可怜那潘美,当年不过是指挥失当,被编成大大的奸臣,害死杨业,名字也变作潘仁美。听说潘家后人可是气炸了肺,还不敢去寻说书的麻烦。”
吴曦道:“也好,那就给他个承事郎吧。”
吴晛道:“如此甚好。”
萧平安哭笑不得,眼看着自己祖坟冒青烟,居然要有官做了。他也不知道这承事郎乃是正八品,还是个文职。安在他身上,当真也是驴头不对马嘴。
说了通闲话,殿上气氛却是轻松不少。
就在此时,殿外进来一人,呵呵笑道:“王爷夙兴夜寐,通宵达旦,忧心国事,当真是可敬可叹。彭某冒昧打扰,海涵海涵。”
来人说着话已到了吴曦面前,身材瘦小,面色苍白,两边颧骨高高隆起,眼如鹰鹫,正是彭惟简。
萧平安心中惊讶,看到彭惟简,立刻想起叶素心,又立刻想起晏苍然对自己说,彭惟简不喜欢自己,而且是很不喜欢。心中一慌,竟觉得自己有些怕此人了。心里越是有鬼,越是关注,贴着槛窗偷看,视线一直盯在彭惟简身上。
吴曦微微欠身相迎,道:“彭先生怎来了,有失远迎,看座看座。”
立有下人,就在吴曦案左加了张矮几,摆上酒食。
彭惟简大大方方落座,望望大殿之内,皆闭口不言的众人,微微一笑,道:“诸位莫要拘束,当彭某人不在就是。”
吴曦道:“我等也是闲聊,彭先生请用些酒饭。”
彭惟简也不顾油污,拿起桌上一条小羊腿啃食,他人瘦小,吃东西却是又快又多。一条小羊腿啃完,骨头扔到一旁,有侍从递上丝巾,擦净了手,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又看众人,道:“怎地我一来,大伙都不言语了。”呵呵一笑,道:“想来我是恶客,那也不好扫了大伙的兴,我说一句话就走。”
吴曦面上带笑,道:“彭先生请说。”
彭惟简道:“完颜纲请我问一问王爷,既早已答应带水军沿嘉陵江而下,合攻襄阳,已近一月,为何迟迟不动?”
吴曦并未接话,稍停片刻,还是吴晛道:“说来惭愧,川军疲敝,战船也是紧缺,调集起来,确是要费一番功夫。”
彭惟简摇头,道:“十数日之间,你们说贼兵围城,攘外必先安内,要先肃清此贼,以免后院着火。”
吴晛道:“贼兵就在江对岸扎营,彭先生也看到了。”
彭惟简道:“王爷也是按兵不动。”
吴晛道:“对面乃是灌云寨全家和利州盛家。彭先生武林高手,盛家我自不必多说,这全家乃是全师雄之后,也不可轻视。”添上些笑容,道:“前日我方觑得机会,已经夜半渡江过去而战。”
彭惟简道:“听说损兵折将,又丢了不少船只。”
吴晛道:“更证实我等谨慎有理,对手非是寻常的乌合之众。”
彭惟简道:“你们一边说,还要防范宋人来袭,夔州等地守卒不能妄动。又说城中有一万五千兵,对付贼兵绰绰有余。”
吴晛道:“说的都是实情。”
彭惟简道:“那为何败了。”
吴晛笑道:“胜败兵家常事,我等都未急,彭先生何以着急。”
彭惟简道:“完颜大人屡次建议,他出一万兵,自北过江,与你两面夹击,全歼此股贼兵,你又为何不肯。”
吴晛道:“先前确是小看了这伙贼兵。”
彭惟简道:“那眼下又如何计较?”
吴曦插口道:“那就劳烦彭先生传话,三日之后,请完颜安抚使派兵一万,我尽起城中之卒,一举覆灭对岸贼兵。灭贼之后,合师一处,直下嘉陵江。”
彭惟简起身,拱手道:“如此一言为定。”
众人目送他离去,杨闇公终于忍不住道:“王爷,我等真要助金人去攻襄阳么?”
吴曦端坐,一言不发。
吴晛干咳一声,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徐景望眉头微皱,道:“我等已经拖延了一个多月,总不能一直如此拖延下去。”
杨闇公愤愤道:“那是金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在座的诸位,哪个祖上没有血仇?”
吴柄摇头道:“若说家仇,建炎那些年,谁比我吴氏一族死的人多?和尚原、饶凤关、仙人关,哪里不埋着我吴家青壮的尸骨?”
禄禧道:“正是,打仗哪里有不死人的。”
杨闇公道:“不是一家一户,而是千家万户,此乃是汉人的仇。金人南侵之前,我大宋一万万两千万人。绍兴五年再看,南边只剩五千六百万。北面约莫还有个三千万。至少被屠了三四千万人。”
姚淮源道:“都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你怎么不提五胡乱华。”
杨闇公道:“过去了就可以忘掉么?若是两军交战,死伤狼藉,也无话可说。金人如同禽兽,所过之处,男女老幼,全不放过。建康城,前有户籍人口十七万有奇,流寓商贩游手,共超二十万。金兵来到,凡驱而与俱者,十之五;死于锋镝敲搒者,盖十之四;逃而免者,不过十之一;城中头颅手足相枕藉,血流通道,十余万人就这么没了。扬州渡口,十万百姓,手无寸铁,尽是老弱妇孺,被金兵驱入江中活活淹死。”
禄禧道:“建康之事,并无定论,城破前后,百姓多有出逃。且金国那边也说,并无纵兵屠城之事。”
杨闇公怒道:“你放屁!”拿起面前酒碗,劈面砸将过去。
两人一列相坐,中间隔了数人,杨闇公砸的也是极准,禄禧侧头躲过,也是怒道:“反了你了!”
两人同时起身,怒目相对。
众人都是相劝,好容易叫两人归位坐下。
吴曦高坐上方,一直未说话。
郭仲道:“此时不同往日,杨兄说的都没错。但这百余年过来,不也相安无事?何况此次大动干戈,也是大宋先动的手。”
王翼道:“杨将军说金人如同禽兽一点不假,这些人只知利益,不知忠孝礼义。若不是内耗过重,金人如往昔一般强大,难保不趁势而下。”
李珪道:“咱们答应去襄阳,可有答应出力攻城么?那襄阳城我去过,就有二十万军,也难攻下。”
米修之道:“出工不出力倒也不失为一招。”
郭澄摇头道:“金人擅马战,攻城从来是驱赶汉人,渤海人先行。”
姚淮源道:“就便襄阳能守,与大局也是无关紧要,眼下看的还是东南局势。”
褚青道:“正是,宋军大势已去,明眼人都看的明白。既已受册封,也不能敷衍的太过,莫要两边不得好。”
禄禧点头,道:“也是,须知那完颜纲也不是傻子。”
先前不怎么说的赵富、吴晓、郭荣等人开始附和,这其中,郭澄、郭仲、郭荣乃是三兄弟,郭荣最小,说道:“金人诸般不济,唯独打仗厉害。百年前如此,眼下也是这般。”
杨闇公发才发作,被众人劝下,一肚子火气难消,一口一口灌酒,此际又是忍耐不住,拍案道:“什么打不过!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诸位都如此怕死么!”
赵富冷眼看他,道:“敢问杨将军,你跟金人对过几阵,杀了几个金兵?”
杨闇公瞪回去,道:“我在七方关,斩首七级。”
赵富道:“原来才打过一仗,也不知割的人头是死的还是活的。”
吴晓道:“说不定还不是金人!”
杨闇公大怒,道:“你诬我杀良冒功么!”
吴晓连连摇头,道:“你这脾气如何能为将,我说你杀良冒功了么?金兵之中,多是汉人,渤海人,你不会不知道吧。”
徐景望道:“罢了,莫要争了,王爷既然已有决断,我等听令而行即可。”
杨闇公道:“王爷……”
徐景望拍案瞪眼,道:“你敢违抗军令!”
杨闇公愤然离席,大踏步走到当中,单膝朝吴曦下跪,道:“王爷,请收回成命!”
吴曦面无表情,也不说话。
徐景望道:“来人,给我拖下去,先打这厮二十军棍!”
杨闇公面上肌肉抽动,慢慢站起,道:“杨某头可断,志不可夺!”
一直未曾说话的李好义此时离席,走上前去,伸手拉他,道:“算了,算了。”
杨闇公两边看过去,武将一列看完,又看文官,最后看向吴曦,仰天长叹一声,道:“大丈夫行不苟合,义不取容。诸位,身为汉人,岂能与金狗苟且!”
吴晛忽地大声道:“够了,荒谬!若照你如此说,北面那三千万汉人当如何?金兵之中多少汉人?是赵宋弃了他们,难道他们就活该去死?”
萧平安听的清楚,也是一愣。是啊,金国有这么多汉人,走投无路不也投降了么,还帮助金人打宋人。他们就全是汉奸,不容于世?想起叶素心所说,彭惟简也是各为其主,似乎也合情合理。
杨闇公道:“他们别无选择,咱们还有!”
李珪道:“杨将军一片赤心,但眼下局势如此。”叹息一声,道:“你放过自己,也放过我们大家可好。”
杨闇公惨然一笑,伸手入怀,转瞬掏出一把短刃。
身旁李好义大惊,伸手要夺,道:“莫要鲁莽。”
众人都是大惊,纷纷起身,杨闇公怀刃上殿,刀鞘也未封,显是早有图谋。
萧平安也是惊讶,这人莫非是要行刺吴曦?
却见杨闇公一把推开王翼,横刃在颈,道:“吴家的恩情,杨某今日还了。”手臂一拖,血溅五步。
众人看着他摇晃两下,向前仆倒,血如游蛇,自他身下爬出。
李好义双拳紧握,慢慢退下。
萧平安只觉叹息,没想到此人如此刚烈。他怀中揣着离鞘的短刃,绝非一时冲动。自刎之时,更没有一丝的迟疑。
下方大殿鸦雀无声,似有一股邪风吹入,带的众多火盆都是一卷。
过了半晌,吴曦道:“收敛下去吧,他家里重重封赏,就说他是阵上亡的。”
有人上前,将杨闇公抬下。
静了片刻,忽然一阵大响,却是吴曦将案上碗盘杯碟尽数扫落,伸手一抹,似是抹去眼角泪水,高声怒道:“你要这清名,也算得偿所愿。你们若真的不愿,大可挂冠而去,不可再行此非常之举。从今以往,这骂名我吴曦一人背负了罢。”
殿上又复安静。
萧平安已想离开,看下面情形,也是该要散了。正想起身,忽听异响,扭头一看,一人正落在高墙之上,随即又是三条人影飞上,落足声音几无。先前异响,却是有守卒被打倒。
萧平安一瞥,已知乃是高手。心中暗笑,今日这王宫定是不得消停,四人夜半而来,岂能有什么好事。自己乐得看些笑话。随即又觉不妙,四人高墙上立定,正对这边,莫不是也想自这槛窗窥探?
心念甫动,双手一分,搭上檐底,身形一缩,已经隐身在屋檐之下。屏息凝气,使出“木隐”功夫。
“木隐”乃是“龟息大法”与旁门左道的隐匿之术的集合,萧平安这门功夫好坏参半,收敛气息的本事他已是一流,但因地制宜,光影藏匿的手段却很是一般。屋檐之下其实空间很小,这几人一抬头,怕就要暴露。
刚刚藏好身形,四人已经飞落屋顶之上。这四人也是果断之极,直奔槛窗。当先一人一掌劈去,槛窗四分五裂,眨眼之间,四人已自窗户跃入大殿。自始至终,也没人抬头看上一眼。
萧平安也是错愕,这四人全身黑衣,但未蒙面,看年纪都是不小。
四人打破窗户,飞身跃下,其中两人,直扑吴曦。
槛窗破碎之声,已经惊动下方,吴曦已经起身。
偷袭四人,三人拿刀,一人使剑。使剑那个,武功最高,下落最快,空中已经看清形势。落足之后,立刻蓄力,身形一顿,旋即飞射而出。大殿虽大,也不过六七丈宽。这人一步跃出,已经追上吴曦,一剑直刺后心。
萧平安不忘偷看,看那人武功,依稀就是盛家的路数。
吴曦仓皇避逃,根本想不到来人如此之快,对身后长剑浑然不觉。
眼见长剑已到,忽地戛然而止。
一人幽灵般出现在吴曦身后,伸手曲指一弹,正中侧刃,长剑荡开。
使长剑那人惊呼道:“凌岂休?”
萧平安视线却不在此处。他居高临下,看的清清楚楚。四人破窗而入,巨大屏风之后,同时转出两人。
一个是迅雷不及掩耳救下吴曦的凌岂休,另一人速度之快,更在凌岂休之上。一身破衣,后背高驼,出手如同猛兽,一招就将一人打伤,竟是孙弘毅。
萧平安大惊,这人怎会在这里。孙弘毅如今被卧南阳炼成活尸,已有半步灌顶的修为,自己前番与他们撞上,险险丧命。这大殿之内藏了两位高手,自己居然一点也未察觉。
心知不妙,手上一松,轻轻落下,也不敢再看殿内形势,飞身跃向墙头。
此际守卫已被惊动,大批人正冲入大殿。
混乱之中,萧平安自高墙直接跃下。先前来时,就瞧见墙后有座假山。闪身落下,正在假山之后。
月光如水,照的萧平安心里一阵发慌。有这两人在,王宫已非自己久待之处,心下犹豫,要不要去跟叶素心打个招呼再走。外面一队队甲士正奔赴大殿那边,跑动之时,身上甲胄铿锵作响。
躲了片刻,见外面一时无人,终于探出头来。心意已定,立刻就出门去。刚走两步,就听身后墙上一人道:“臭小子,好久不见啊。”
愕然回头,一人鹑衣百结,跨坐在墙头之上,一脚搭在墙上,一脚垂下墙头,正是卧南阳。双目相对,冲他阴森一笑。
家事工作一团乱麻,无一顺心,身心俱废,暂别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