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玄幻小说 > 永光纪 > 第五百七十六章 昔年往事(三)
换源:


       小院木屋满风霜,灶房烟火染晨光,天地五世变迁,再回首,旧里依然如初见。

这一世,一家三口远离繁华,根落在了一个破旧贫苦的小村庄里,举目青绿相接,山水一望无垠,看似是那万物繁荣天养成,实则,不过人生樊笼无出路,心安者幸也,不幸者悲也。

走出大山,是这里历代人们心中的执念。

传说,万里之外的草原上雄踞着一座梦幻城池,那里繁华昌盛,那里歌舞升平,只是可惜,人们向来只是听闻,却从未有人亲眼见过,因为延绵不绝的崇山峻岭,实在是太过遥远,且途中各种野兽出没,凶险异常,犹如一条不可企及的亡命天堑,想要翻越,何其艰辛,为此付诸行动者,往往都是一去不回,杳无音讯,陆陆续续死在了远方。

然而,即使如此,栖居在村中的世世代代依旧对此趋之若鹜,尤其是那些个年轻人,不惜付出性命也要万里迢迢跋山涉水,只为摆脱这与世隔绝般的弹丸之地,去往那座传说山河万里,仅此唯一的繁华古城中落叶扎根,建立一个更美好的将来,奈何天命难违,望断前路,从古至今,皆是悲剧。

天地之外,其实还是在那间小阁内,众人静坐圆桌前,宛若置身轮回中,四周是那朝阳当空,山水灿烂,种种景象更迭,如同一副岁月所化的苍茫画卷,将这人间世上的万般种种,一应俱全,或急或慢的尽数呈现在眼前。

看着山水中那个破旧的小村庄,萧阳莫名想到了昔年苏诚的故土风镇,想到了曾经夏欣年少时所居的肆水镇。

凡人一世,匆匆百年,在这稍纵即逝的短暂岁月中,每个人都像是那不甘宿命的池鱼笼鸟,心中怀揣梦想的火种,目光遥望远方的坦途,哪怕穷极一生也跳不出那方寸苦海,哪怕拼尽全力也打不破那命运樊笼。

宿命化作枷锁,将其死死束缚,直到心中火种熄灭,直到远方坦途无望,直到声嘶力竭的咆哮都已消逝,直到微若尘埃的岁月都已断绝,宿命不朽,枷锁依旧,等待下一只悲鸟,下一条囚鱼。

但那又如何?

笼中悲鸟不会放弃天空的自由,亦如池中囚鱼永远向往辽阔的大海,天地寰宇,轮回永久,万物生而卑微,万物灿烂如歌!

萧阳低声问:“你觉得这一世,到底是皆大欢喜,还是一场悲剧。”

夏欣轻声回:“你希望如何?”

画面中,那对在风吹日晒的岁月摧残下,脸上早已布满沧桑的年轻夫妇一同自灶房内走出,看着那个小小少年郎,两人笑容温馨,甚觉欢喜,纵使桌上清汤寡水般的饭菜也变得美味可口了起来。

萧阳眼神明亮,轻声作答,“但求心安,无愧无悔,如此,足矣。”

夏欣眉眼间闪过一丝浅淡的笑意,转瞬即逝,“可若他不得心安,大愧大悔呢。”

萧阳稍作停顿,一声叹息,“那么这注定会是一场莫大的悲剧。”

宁启微微摇头,“吾求心安,自得始终,吾见始终,自当无悔,往往世人,总会在做出选择的时候理所应当,却又因选择一时的失利而后悔莫及,殊不知,这便是他们人生悲剧的真正根源。一念差错千古憾,人生路上无回头,既然当初选择了踏出那一步,此后就永远也不要再想着往回走,只有往前,拼了命的往前走,不管前路如何坎坷,不管结果成败与否,天地悠悠,何其璀璨,我去过,见到过,曾为此义无反顾,也为此竭尽所能,天地间始终残留着我的足迹,这便够了。”

吕宴端起盏杯,一饮而尽,“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心若动摇,必败无疑。”

袁怀冕感慨,“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做到坦坦荡荡,不论输赢,以此去实现一个但求心安,无愧无悔?万千因果纠缠,往往十者,不见其一,非是不能,实乃不能。”

东方凌天语气深沉道:“但也唯有如此,方能最大可能去抓住那转瞬即逝的一线生机,倘若不然,在做出选择,为此走出第一步的时候,悲剧或许就已经开始了。”

......

大梦五世方才初始,可众人却仿佛已经在那个小村庄中看见了这一世的结局。

晨时的阳光格外明媚,徐徐清风吹拂而来,弥漫花草的芬香,总让人浑身舒畅,心旷神怡。

吃完早食,夫妻二人各自背着柴刀柴架和锄头竹篓走出院门。

小院里,百梦生靠在门框上,手里拿着一本破旧泛黄,早已是倒背如流的志怪小说,视线越过前面两道身影,遥望向远方仿佛无边无际的荒原大山,怔怔出神。

这一年,少年十二岁。

“爹,娘,我想出去玩。”

夫妻二人闻言同时转身,荣雨露笑容和煦,柔声回道:“记得少闯祸。”

百梦生连连点头,“知道啦,爹,娘,你们也早些回来。对了爹,你回来的时候能不能给我摘点山楂,我想吃。”

百齐天笑道:“好,儿子,包在爹身上,保准又大又红,只甜不酸。”

百梦生笑嘻嘻的,一双眼眸犹如星光在闪耀,他挥手作别,“爹娘再见。”

夫妻二人笑着转身,渐渐消失在了村庄内凹凸不平的黄泥小路上。

百梦生此生有三个最要好的朋友,一个名为“瑶光”,是他青梅竹马,且定下娃娃亲的邻家妹妹,还有两个分别为“祝融”、“竹霜”,是和他从小玩到大的义兄义姐。四人平日里时常凑到一堆玩闹,动不动就给村里人惹些小麻烦,往往让人感到头疼。

这天,目送爹娘离去之后,百梦生便兴致冲冲拿着那本祝融哥哥所赠的志怪小说找他们玩去了,四人在一口枯井旁相聚,最终一同去往了村外的一条小溪畔。

“梦生,这书你还留着呢,都几年了,有什么好看的。”

“嘿嘿,祝融哥哥,你说,大山后面真有一座神灵居住的古老城池吗?”

“那都是书上编来骗人的,不可信,不过,我曾听爷爷说,传言大山的后面,的确有一座雄伟的古城,那是咱村中人们世世代代的执念。”

“好想去看看。”

“梦生哥哥,我也想去。”

......

山间薄雾缓缓散开,大日辉映下的山河万物,就像女子褪去了脸上的面纱,尽显艳丽,多姿多彩。四个小家伙脱掉草鞋,脚掌置入清澈的溪流中,并排躺落于小溪岸边,他们目望苍穹,唧唧喳喳,时而憧憬时而笑,小小年纪,似有万千思绪,又仿佛无忧无虑。

纯真的岁月悄然远去,如果不出意外,百梦生本该与牵系娃娃亲的邻家妹妹“瑶光”结发为妻,然后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可随着兄妹四人共同做出一个其实在年幼之时便已于心中萌生而出的决定,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他们的人生,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走出大山!

九岁那年,百梦生曾问:“爹,娘,你们去哪?”

即将出门的两人一同抚摸着小家伙的脑袋,笑容慈爱,“家里粮食所剩无几了,爹娘要出去干活,梦生在家乖乖的,等爹娘回来好不好。”

十岁那年,百梦生曾问:“爹娘,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出去干活?”

院门前的两人依旧是伸手抚摸向小家伙的脑袋,语气温和,“梦生还小,那些活有爹娘来干就够了,听话,在家里等我们回来。”

十一岁那年,百梦生曾问:“爹,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山上,我想去摘些山楂回来给瑶光吃。”

院门外的两人转过身来,笑颜和蔼,苦口婆心,“不行,山上太危险,你这小屁孩容易摔着,还是去找你的小媳妇玩吧,晚些时辰,爹爹给你们摘一箩筐山楂回来吃,好不好。”

十三岁那年,百梦生曾问:“爹、娘,我长大了,现在是小大人了,晚些我想和祝融哥哥他们一起去山上摘山楂,可不可以...?”

院中两人神色严肃,“不行,山上处处险峻,还常有野兽出没,你们几个小屁孩,万一遇上点突发状况如何是好?在村里好好待着,不准出去乱闯,要是回来见不到你人影,看我们怎么收拾你。”

十四岁那年,百梦生曾问:“爹,我可不可以不和娘亲去挖野菜,我想和爹一起进山打猎。”

坐在饭桌前的两人无奈摇头,“不行,打猎是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屁孩能懂什么,只会添乱,乖乖陪你娘亲去挖野菜,要实在不想去,找你小媳妇玩也行,都十四岁了,再有些年头你们都要成亲了,还总想天天去山里闹。”

十五岁那年,百梦生曾问:“爹,娘,大山后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啊?”

屋内两人面面相觑,这是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一丝不安与心悸,“你问这么做什么?”

百梦生有些心虚,笑眯眯回道:“我就是随便问问。”

百齐天一脸肃容,“这与你无关。”

百梦生心怀不甘,“爹...”

百齐天一掌轻轻拍在桌面上,斩钉截铁道:“够了,不该问的就别问,大山后面还是大山,一望无垠的大山。还有,我警告你,不要总想着进山,尤其是带着瑶光进山,山中野兽居多,稍有不慎就会枉送性命,上次念你是初犯,我不计较,再有下次,休怪为父打断你的腿。”

百梦生见状被吓得垂下脑袋,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从未想过,那个一直以来都将自己视若珍宝的爹爹,有朝一日会变得这么严厉。

就这样,他心里萌生的那些念头,再次被无情的掐灭,但他不会放弃,反而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岁月悠悠,一晃数载,十九岁那年,在小溪岸边的一场商议下,从小到大的兄妹四人一致点头,下定了决心,回到家中,百梦生思虑再三,最后终于壮起胆子袒露心声,说出了那个被深深埋藏,压抑多年的想法,“爹,娘,我想走出大山,去看看大山外面的世界。”

“逆子!”

昏暗灯光下的怒喝,伴随一声响亮的巴掌,十九年来,这是百齐天唯一一次大发雷霆,吓得边上的妻子荣雨露惊慌失措,赶忙将百梦生护在怀里,满脸心疼地帮着解释,“干什么,孩子说胡话呢,齐天,你别当真啊。”

结果百梦生却哭着大喊,“才不是!我是说真的,我要走出大山,我要去到那座传说中的城,我要让爹娘以后过上好日子,我不想我们家永远都被囚禁在这大山里面......”

至此,父子二人大吵了一架,百齐天态度强硬,红着眼睛劝导,说什么都不肯松口,不愿自己孩子为了那座村中世代皆不见踪迹的狗屁古城拿性命去冒险,而百梦生则是坚持己见,铁了心要走出大山,要寻到那座城,从此改变家中现状,既为父母,亦为自己,同时,他还希望能为整个村庄趟出一条阳关大道,彻底摆脱眼前悲苦至极的贫困窘境,往后人人皆可走出大山,走向一个更为美好的全新未来。

一番争执,两不相让,最终,百齐天迫不得已,只能狠心将百梦生锁在房间里,连门窗都死死封住。

世代执念,终成虚妄,他又何尝未曾想过走出大山?只是往往付诸行动者,皆九死一生,去而不返,作为父亲,他岂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去为了那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所谓希望而以命相搏?不行!绝对不行!!

奈何,命数使然,天意难违,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百梦生还是在祝融和竹霜里应外合的相助下悄然从后窗溜走,然后又救出同样是被禁足家中的邻家妹妹瑶光,最终一同离开村子,奔向了茫茫无际的深邃大山。

临行之前,百梦生曾满眼通红的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爹,娘,是孩儿不孝,原谅孩儿的不辞而别,等孩儿找到那座城,一定会回来报答你们。爹,娘,你们珍重。”

然而,祝融和竹霜不知道,百齐天和瑶光更不知道,当天晚上,四家人,四兄妹,他们的父母悉数未睡,因为他们清楚,一切皆为定数,拦不住的,今日孩子如此,曾经的他们何尝不是如此,今日孩子之心心念念,亦为曾经他们之朝思暮想,走出大山,这个近在眼前的伟大目标,这个远在天边的痴心妄想,曾是他们村中人们世世代代的心中执念,如那春花冬草,无数代花谢花开,于轮回中长存,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所以,他们只能选择无声顺从,默默守护,就像是曾经他们的父母,也是如此。

“唉,但愿这回,能让他们知难而退啊。”

月光辉映下的小村庄,荒凉寂寥,四家人,四夫妻,皆是腰配柴刀,全副武装,于村门口相聚,望着那渐渐消失在远方夜色中的四道人影,悄然尾随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