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五载六月初七。
唐军与叛军于灵宝西原相遇。
大战一触即发。
夜色在战前的氛围中,浓稠得令人喘不过气。
压抑,极度紧绷的神经都如丝弦般铮铮自鸣,却更期待着撩拨的手按下。
崔乾佑看过密函,浑身冷汗。
他连忙进了帅帐中,对侍奉其中的几个道士跪下了。
“大燕皇帝送来函旨……”崔乾佑拜伏,“还请几位仙人助我性命得保!”
为首的道士发髻双绾,道衣袒露,手中一把蒲扇轻摇:“吾等今日前来,只为楼观道。战场厮杀,非我所能。”
崔乾佑抬头:“仙人要是能去了楼观道的庇护,潼关战场,在下自当拼命!”
另一个年长捧剑匣的道士冷哼:“此番吾等只为天道循序,尔等行事有违天和,不可相提并论!”
“末将知晓!”崔乾佑拜了拜,心中已是大喜,连忙告退。
这时,另一个年纪轻轻,两眉飞鬓的道士突然睁开了眼睛,隐隐可见神光内敛。他开口说:“有个厉害的在唐军内。”
为首的手中蒲扇一顿:“怎么个厉害?”
“八景神光照不到他的样子。”年轻道士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人。”
捧剑道士问:“可有试探出哪一派?”
年轻道士摇头。
三个道士都沉默了。
为首道士叹息:“看来又是免不了一场血战了!”
“这样的事,根本不能避免……”捧剑道士摇头,“从商末起,哪一次天道起变不是有从道者的流血发生?”
“天道乐见生灵涂炭?”年轻道士问。
为首道士将手中蒲扇扇了扇:“非也。天道乐见,乃生灵顺序。所以涂炭,是生灵自然之局所衰。如在身中,六气外染,是生玄然,晦朔积之,风雨自暴。阳见天心,已止阴明。调合,是生灵更是人生存的最重要手段!”
年轻道士稽首:“受教了!”
“那么,明天是怎样面对潼关内的道友呢?”捧剑道士又问。
为首道士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不是已经跃跃欲试了吗?”
捧剑道士眼睛一亮:“这么直接!”
为首道士叹息:“已是无可避免的事,再谦谨就不是慈悲了……”
“我去准备。”捧剑道士兴奋之色溢于言表。他扬起手中一直捧着的剑匣,那匣中隐隐雷鸣,如藏天谴。
年轻道士也站起身来:“我去帮忙。”
为首道士点点头,陷入沉思。
出得帐外,捧剑道士等在那里。
年轻道士一点儿也不意外。
“师弟究竟看到了什么?”捧剑道士随着年轻道士一起缓缓走着,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
“刚刚我已经说了。”年轻道士看着前方的夜色。
捧剑道士笑了笑:“云房师那里师弟以为能瞒过去吗?”
年轻道士摇头:“师兄何必在意我所见!且待师兄布下那一绝世大阵,我所见者,不过也将成云烟而已。”
“……那倒也是……”捧剑道士又看了看手中的剑匣,“云房师当真得天独厚!连这古物也能寻到!”
“……弟有一言,师兄可愿告知?”年轻道士犹豫了一下问。
捧剑道士很是讶异:“师弟你我共道同修时日不浅,有何不能言说?”
年轻道士行礼:“师兄明日可不要赶尽杀绝!”
捧剑道士一愣,眼中神色了然:“师弟有旧情在楼观道!”
“此情,师兄亦是。”年轻道士答,“楼观道起于文始真人,乃古今观天服气第一家,为我丹道始者。今我为难楼观道,无非顺应天道,了结李唐气运,本不该有争胜之心,倘若明日师兄神威不已,伤了同道,日后也不免同门嫌隙……”
捧剑道士闻言脸色犹豫:“我明了师弟心怀好生之德,只是明日之战,乃天数早定。我若留手,难保楼观道方面会留情啊……”
“师兄此言差矣!”年轻道士摇头,“那楼观道从前两朝起就得势而起,李唐建国以来更是皇家门庭,护国一派。虽立道学却失道心,过分贪恋俗世权利,有违道准。明日师兄只需用阵夺了他们的颜面,想必也不用多费心机了!”
捧剑道士点头:“此话属实!楼观道在李唐开始就渐渐不把其他同道放在眼中,明日且看我下了他们的面子,好教所有正一门人也知晓,吾等金丹大道的厉害!”
年轻道士转头看向西南面的天空:“这一场,究竟牵扯了多少人在其中呢?”
“……你我皆不过黑白子,天有不弃,合该庆幸也!……”捧剑道士叹息。
“师兄此番大阵,以何为眼?”年轻道士随口问。
捧剑道士轻抚剑匣:“明日便知。”
天宝十五载三月六月初八。
朝霞染红了半边天,让大地呈现一种血色。
黄冠子撑伞坐在黄河边,看着河岸边整装待发的唐军,又眺向对岸叛军所在。
黄河那边是灵宝西原所在,灵宝后面,是崤山。
“灵宝……”黄冠子心中颤了一下。
天宝元年,有人于函谷关文始真人尹喜的古宅挖到了一枚灵符,天子旨改当时的虢州桃林县为灵宝县。
黄冠子当然知道那枚灵符,那是楼观道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也是道门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文始清净符!
一个迄今为止没有传承的符箓——而今楼观道都不得其传!
当年灵符出而献于王,没有人知道玄宗皇帝把这道宝贵的符箓置于何处了。楼观道几次诚志奉请都被玄宗皇帝拒绝。
黄冠子一直认为,文始清净符是对付地观主的关键之一。
“可惜……天罡与我都无暇……不知太白此时何在……”黄冠子心中思索。
兵甲骤骤,岸边的唐兵开始登船进发。
哥舒翰回头看向黄冠子,他乘坐的船飞快地离开了岸边。
“大人……”手下轻唤一声,拉回了他的思绪,“前方来报,对岸可见叛军皆是老弱,更有见我军船者,仓惶溃逃……”
“不可大意!”哥舒翰面色凝重,“崔乾佑不是庸将,能得安禄山赏识重用的,都不是简单人物。传我将令,各船越河中后不得擅自驱驶靠岸,将卒谨慎近岸滩涂,小心埋伏!”
唐军的船很快度过了黄河的河中心,却一直徘徊着不上岸。
黄冠子突然睁大了双眼。
他看见黄河水面上开始出现了诡异的画面。
一圈圈近不可查的水纹在微微泛起,缓缓地,一圈一圈紧紧收缩,最后变成怒菊般盛开,爆发出让唐军惶然的力量。
“起漩了!”有士兵面色苍白地绝望大喊。
他的手随即在水面上顺着水涡的弧线而沉默。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快得哥舒翰耳中只有周遭那些满是的绝望和恐惧的喊叫。
“将军!”同船的手下拉了他一把,指向后方的河中。
浑浊的河水如一道遮天的幕布正滚滚铺来,仿佛要给所有的唐军盖上死亡的印章。汹涌的黄河此时变得更加狰狞了。
“快!都上岸!往按上去!快划!”哥舒翰从来没有这么撕心裂肺地呐喊过。他觉得他此时胸腔里都是水气,充盈得难受。
他抢过一把船桨,跟所有不想死的人一起划起来。伤痛病痛都瞬间消失了!
只要能不死,哪管痛以后的折磨!先活下来!
黄冠子还在对岸,他看着黄河陡变,眼中的诧异已然超越曾经任何一次。他几乎稳不住撑伞的手,油纸伞随着他颤抖的手发出嚓嚓响声。
“真的是我……真的是我……”黄冠子皱纹如壑的脸上开始出现了然与激动。
“没想到,这一次……来得如此之快……”黄冠子摇头,“看来天对大唐之眷已然到头……”
尽管心中有了忐忑,黄冠子还是努力控制着。他把手中的油纸伞一扬,整个人都随着油纸伞乘风而起,轻飘飘地往黄河对岸而去。
此时崤山中,捧剑道士道士望着黄河方向。
云房道士也停了手中蒲扇:“有人入了阵!”
捧剑道士此时身前一案香烛具备,四周幡卦罗列,分明起坛作法。那案上供奉着他昨日捧着的剑匣,此时剑匣打开,内中却空无一物。
“可惜我法器未至,不然也不用云房师出手……”捧剑道士摇头,“看来我是被郑火龙给诓了!”
“休得胡言!”云房道士正色喝道,“火龙真人乃仙真一派,岂有失信之理?料来真人所言与你法器,该是尚未得手,你该庆幸,真人煞费苦心与你一场造化!”
“是,弟子失言辱没天真,还请云房师开恩!”捧剑道士下跪认错。
“……妄议仙真,你已于神器失了机缘……可惜……”云房道士默然片刻后叹息。
捧剑道士一脸惨白,身子跪在地上摇摇欲坠。
“此事皆是祸从口出,可见你道心还是不坚,日后还当用功!”云房师摇头。
“……弟子知晓……”
“云房师,那人已经入阵了。”年轻道士望着黄河说。
“那就开始吧……今日钟云房就用上古‘九曲黄河阵’来会一会太上楼观道!且看道德门人,千古后还有几个能人!”云房师拍了拍捧剑道士,“你继续求剑,火龙真人不舍给你,但愿还有其他仙家明理开恩……”说着,云房师一步跨出法坛,人已消失不见。
捧剑道士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
“师兄这般模样,看来火龙真人许你之剑不凡。”年轻道士说道,“眼下虽然变故陡然,还请师兄振作。”
捧剑道士惨笑:“你知道火龙真人答应赐我的是什么宝剑吗?”
年轻道士摇头。
“你可知傩吒?”捧剑道士突然问。
“不知。”年轻道士摇头。
捧剑道士道:“此圣乃系商周时期人士,为蜀地僰族战神,有一杆神枪,乃天上陨石打造,号称天火陨。后在封神大战中,傩吒天火陨折损,留有枪身一截,一直流传在僰人手中。听说当朝太白下凡,僰人将那截天火陨打造成圣器法剑一柄赠与。”
“既然是太白星的法剑,火龙真人为何要取?”年轻道士疑问。
捧剑道士摇头:“真人只说太白星失了天命,乾罗达那不能再由其背负。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