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雨缠绵了整整三日,到第四日清晨,云缝里终于漏出几缕金光。杨玉环早早爬起身,用清水胡乱抹了把脸,便攥着前日李龟年给的竹笛,赤着脚往花厅跑。她的襦裙下摆沾着露水,发间银铃随着急促的脚步撞出细碎声响,惊飞了廊下啄食花瓣的麻雀。
花厅里,李龟年正倚着雕花窗棂擦拭琵琶,晨光透过窗纸在他月白长衫上投下斑驳的影。听到动静,他抬眼望见小玉环红扑扑的脸蛋,忍不住笑道:“今日倒比晨钟还准时。”
“先生说要教新曲子!”杨玉环喘着气,将竹笛递过去,笛孔还沾着她昨夜练习时的口水。李龟年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仔细擦净笛身,忽然将琵琶横放在膝头:“先不吹笛,且听这个。”
弦音骤起,是前日教过的《春江花月夜》。但这回李龟年指法突变,原本柔缓的曲调里竟藏了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杨玉环瞪大眼,见他右手拨弦如飞,左手在琴弦上快速按捺,琴弦震颤间,仿佛有千军万马从洛阳城头奔涌而过。
一曲终了,李龟年额间已沁出薄汗:“可听出不同?”杨玉环歪头想了想,忽然拍手:“是《秦王破阵乐》!先生把两段曲子合在一起了!”李龟年抚掌大笑,眼中满是惊喜——这孩子不仅听出了曲调融合,更准确捕捉到了曲风转换的精髓。
“过来。”他将琵琶轻轻放在石案上,“试试这‘扫弦’指法。”杨玉环踮脚凑近,见琴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李龟年握住她的小手,将食指与中指并拢,“记住,手腕要稳,发力在指尖。”
当稚嫩的手指扫过琴弦,一声刺耳的杂音响起。杨玉环缩了缩手,偷眼看李龟年,却见他神色温和:“莫急,你看。”他取来半块生姜,切成薄片让杨玉环夹在指缝,“姜性辛辣,若指法不对,便会刺痛掌心。”
这个法子果然奏效。当杨玉环第三次尝试时,虽仍有些生涩,但已能连贯扫出五声音阶。李龟年取出随身携带的玉扳指,套在她食指上:“此乃西域进贡的和田玉,温润养指,且能护你指尖不被磨破。”
玉扳指在杨玉环手上显得过大,她却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托着戴扳指的手。正在这时,前院传来车马声,管家匆匆跑来:“李大人,礼部来人请您即刻入宫!”
李龟年面色微变,轻抚琵琶弦:“怕是长安出了急事。”他转身看向杨玉环,目光变得郑重,“我虽要即刻返京,但你天赋极佳,切不可荒废练习。待你能完整弹奏《霓裳羽衣》,我便向陛下举荐你入宫。”
杨玉环急得眼眶发红,扯住李龟年衣角:“先生何时回来?”李龟年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的曲谱,正是《霓裳羽衣》的残篇:“此曲共三十六段,我已将前十二段抄录于此。待你练熟,可去洛阳教坊寻乐正崔怀宝,他是我的至交,会继续教你。”
马车的车轮声越来越近,李龟年将曲谱塞进杨玉环怀中,又摘下腰间玉笛:“这笛子陪了我十年,今日便送你。”不等小玉环推辞,他已快步离去。杨玉环追到角门,只来得及看见马车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渐渐消散。
回到花厅,杨玉环抱着曲谱和玉笛坐在石案前。洛河的风穿过雕花窗,掀起曲谱边角,她这才发现纸页背面密密麻麻写满批注。其中一段用朱砂标注:“霓裳之妙,不在声而在韵,不在形而在神。”
接下来的日子,杨玉环将自己关在后院阁楼里。晨光初现时,便能听见断断续续的琵琶声;月上中天时,笛声仍在夜空中回荡。王嬷嬷心疼她,每日变着法子做桂花糕、杏仁酪,却总见食盒原封不动地端回来。
半月后的雨夜,杨玄璬被一阵琵琶声惊醒。他循声来到阁楼外,透过窗纸,看见侄女跪坐在蒲团上,面前摆着那卷《霓裳羽衣》。烛火摇曳中,她的指尖在琴弦上翻飞,虽不及李龟年的流畅,却已有几分神韵。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雨声里,杨玄璬推开门,看见杨玉环的指尖已磨出血痕,玉扳指上沾着点点猩红。
“何苦如此?”叔父的声音带着责备。杨玉环却笑着举起曲谱:“叔父听,我已能弹到第七段了!等练熟全篇,先生就会接我去长安!”杨玄璬望着侄女明亮的眼睛,想起兄长临终前的托付,心中五味杂陈。
这日午后,杨玉环如往常般练习。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管家神色慌张:“小姐,教坊来人,说崔乐正遭奸人构陷,被关进了大牢!”杨玉环手中的琵琶险些落地,那卷未完成的《霓裳羽衣》从膝头滑落,被穿堂风卷着,飘向洛河的方向。
她跌跌撞撞跑到教坊,却见大门紧闭,门前还残留着打斗的痕迹。一个扫洒的杂役偷偷告诉她,崔怀宝因不愿将新谱献给权贵,被诬陷私通藩王。杨玉环蹲在墙角,捡起一片被踩烂的曲谱残页,泪水滴在纸上,晕开了模糊的字迹。
回到杨府,她将自己反锁在房内。暮色渐浓时,王嬷嬷听见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夹杂着不成调的琵琶音。月光爬上窗棂,照着蜷缩在琴案旁的小小身影,玉笛和曲谱散落在地,仿佛被遗弃的旧梦。
但洛阳的雨终究会停。三日后,杨玉环再次出现在花厅。她洗净了脸上的泪痕,重新将玉笛挂在腰间,手指上的伤口缠了素绢。当第一缕晨光落在琴弦上,她深吸一口气,开始从头练习《霓裳羽衣》。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执拗——长安的梨园或许遥远,但她知道,只有琴弦上的声音,才能带她走出这座深宅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