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机场T3航站楼的喧嚣被厚重的玻璃门隔绝在外,VIP通道内是另一种带着距离感的安静。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头顶冷白色的灯光,空气里循环着恒温空调送出的、过滤得过分洁净的风。
花柚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身形纤细,裹着一件剪裁利落的深灰色长款羊绒大衣,领口竖着,遮住了小半张脸。她没戴墨镜,素净的脸上几乎看不出脂粉痕迹,只有唇色略显浅淡,像早春枝头未及染色的花苞。视线落在窗外跑道上起降的钢铁巨鸟上,眼神却像是穿透了它们,落在某个更遥远、更虚无的坐标上。
“柚姐,手续都办好了!”助理小唐拖着一个登机箱小跑着过来,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呼吸还有些急促,与花柚周身沉静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她递过护照夹和登机牌,“商务舱,靠窗。行李也托运了,落地那边会有人接。”
“嗯。”花柚接过,指尖微凉。声音很轻,没什么起伏,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静的湖面。
“陈姐刚又打电话叮嘱了,落地第一时间开机,酒店信息、行程表都在邮箱。哦对了,保温杯里给你装了温水,在箱子里。还有那个……”她压低声音,凑近了些,“真的不用我陪着你去吗?毕竟是国外,出什么事,你身边没有人陪着,不安全。”
花柚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来,落在小唐年轻而充满忧虑的脸上。
“没事的,放心吧,我以前在巴黎留学过,挺熟悉的。”她笑着应道,摸了摸小唐的头。将护照夹收进随身的黑色挎包里,动作不疾不徐。
“柚姐……”小唐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反而更没底了。自从黑料缠身后,花柚就跟换了一个人一样,静得让人心慌。
花柚似乎看穿了小唐的担忧,却无意解释。她只是轻轻抬了下下巴,示意安检口的方向:“走吧。”
通过安检的过程安静而高效。花柚脱下大衣,露出里面同色系的薄羊绒衫和长裤,身形更显单薄清冷。她配合着安检员的指令,动作精准而疏离,目光始终低垂,不与任何人产生不必要的视线接触,仿佛将自己隔绝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周遭旅客或兴奋或疲惫的交谈声,广播里字正腔圆的播报声,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小唐亦步亦趋地跟着,看着她沉默的背影,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默默帮她把大衣重新披好。
一直送到登机口,小唐才停住脚步,目送花柚独自走向廊桥入口。
“柚姐!”小唐忍不住又喊了一声。
花柚脚步微顿,侧过身,光线勾勒出她清绝的侧影。
“玩的开心!”小唐用力挥了挥手,脸上挤出一个大大的、鼓励的笑容,“有什么事就跟我和林姐打电话!”
花柚看着小唐努力灿烂的笑容,眼底似乎有极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招了招手,便转身,身影没入廊桥深处那略显幽暗的通道,走向属于她的、暂时隔绝的旅程。
厚重的遮光板隔绝了舷窗外翻滚的云海,机舱内只余下低沉恒定的引擎嗡鸣,像某种巨大生物沉睡时的呼吸。空气里弥漫着皮革清洁剂和某种昂贵香氛混合的、过分洁净的气息。花柚蜷在靠窗的商务座椅里,薄毯一直拉到下巴,整个人陷进去,仿佛要融进那片深灰色的阴影。
她闭着眼,但并未入睡。良久,她才从毯子下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凉的空气触感,摸索到座椅扶手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刺眼的光线让她下意识眯了眯眼,适应后,点开那个标注着“林姐”的名字。
电话接通得很快,经纪人林姐略带沙哑的嗓音立刻穿透了机舱的静谧:“柚柚?登机了吗?”
“嗯。”花柚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沉滞的空气,带着一丝长途飞行后的微哑,语调却平直无波,“马上起飞了。”
“那就好那就好!”林姐明显松了口气,随即语速加快,带着职业性的絮叨,“法国那边接机的人安排好了,酒店信息我发你邮箱了,落地开机就能看到。行李都好吧?没托运错吧?……”
花柚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前排座椅靠背屏幕反射的微光上,映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陈姐的担忧和叮嘱像细密的雨点落在厚重的玻璃上,清晰可闻,却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她偶尔用单音节回应:“嗯。”“知道。”“在包里。”
“那就好,出去好好散心,国内的事你不用担心。”
“林姐……”花柚的声音很轻,混在飞机嗡嗡的背景音里,几乎听不见。电话那头,林姐还在不停叮嘱着落地后的事情,那些熟悉的关心话,平时听着唠叨,这会儿却像一点点暖意,戳破了她习惯的、把自己包起来的壳。
心里忽然有点堵,鼻子也微微发酸。不是大哭大闹那种难过,就是觉得……有点沉。前世,她习惯了不吭声,习惯了独来独往,和人保持距离,可这些实实在在的好,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印子。
她把毯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下巴,好像这样说话能自在点。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毯子边。
“林姐,”她又叫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清楚了一点,但还是带着点沙哑,像是下了点决心才说出来,“……谢谢你。”
这声“谢谢”说得很认真,不是平时随口应付的那种。电话那头,林姐的唠叨一下子停了,安静得能听见电流的“嘶嘶”声。花柚能感觉到林姐在听。
停了那么一小会儿,她才接着说,声音压得低低的,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所有的事……都安排得很好,麻烦您了。”她没说具体哪件事,但她们都明白——这趟出来散心,那些不用她操心的小事,还有以前那些难熬的时候林姐的支撑。林姐都懂。
电话里,林姐好像吸了下鼻子,再开口时,声音一下子软了下来,没了平时的干练劲儿,反而有点心疼:“哎,你这孩子……”她叹了口气,语速慢了很多,每个字都透着暖意,“跟我还客气什么呀。你就好好玩,什么都别想,放松放松……把自己照顾好了,比什么都强,知道吗?”
花柚没再说话,只轻轻地“嗯”了一声。她闭上眼睛,把手机贴紧耳朵。飞机里还是那么暗,引擎还在嗡嗡响,但之前那种把自己关起来的感觉,好像因为这声认真的“谢谢”,悄悄裂开了一道小缝。林姐的声音,带着那种被理解了的、有点笨拙的关心,正从缝里透进来。那份一直闷在心里的感谢,终于说出来了,虽然声音不大,却让她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动了一下,没那么冷了。
隔壁座位传来轻微的翻页声,沙沙的,带着一种沉稳而疏离的韵律。
花柚微微侧头,视线有些模糊地扫过去。
邻座的男人陷在宽大的座椅里,姿态松弛却依旧挺拔。侧脸线条如同被最苛刻的刀锋雕琢过,冷硬而完美。鼻梁上架着一副纤薄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垂落的眼睫遮住了眸光,只留下两片幽深的阴影。他膝上摊着一份厚重的英文金融时报,指节修长分明,正翻过一页。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血液冲向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花柚全身的肌肉猛地绷紧,连呼吸都屏住了。那张脸,曾无数次出现在她前世今生最隐秘也最卑微的幻想里,也曾刻下最深、最冷的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