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总也躲不过。
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舒南笙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将书放在桌上。
她抬起眼,目光坦然地迎上所有等待答案的眼睛,没有任何躲闪或赧然:“王同窗所言非虚,我确实不是靖安侯的女儿。而我如今归家,生身父母只是一介普通猎户。昔年旧事,无非一场无心错置罢了。”
“哗——!”
简短几句话,如同在热油锅里滴入冷水,刚刚被强行压下的议论声轰然炸响,彻底盖不住了。
“天爷!竟是真的!”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冒出个寻亲?连侯爷夫人都认了!”
“啧啧,换作是我,从云端直接跌到泥里,真是想都不敢想!”
“这京里头啊,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住,昨夜里才有些风影,今日整个书院怕都晓得了!”
一片议论声中,一个穿着宝蓝色锦缎直裰,面容英俊但眼神总带着几分风流的男子突然从后排几步绕到舒南笙桌案前,正是杜蘅芫的嫡亲兄长,薛云霜的未婚夫杜晏。
杜晏刻意摆出一个自认为倜傥的姿态,手撑在舒南笙的书案边沿,微微俯身,笑容殷勤:“舒姑娘莫要为了那些嚼舌根的闲言碎语烦心。那些势利小人,不值当。若现下暂居家中不甚方便,我杜家在城西倒有一处清幽小院……”
话刚说到一半,斜刺里伸过来一只手,“啪”一声脆响,结结实实拍在他撑着桌案的小臂上。
力道之大,疼得杜晏“嘶”地倒抽一口冷气。
出手的正是薛云霜!
薛云霜像只炸了毛的猫,腾地站起,指着杜晏的鼻子,如同炸开的小炮仗:“杜晏!闭上你那张没把门的臭嘴!你什么意思?前头你那个好妹子杜蘅芫在书院大门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唾沫横飞指着南笙鼻子尖儿骂得多难听,你聋了还是瞎了?你怎么不管?装什么耳旁风?”
她越说越气,一手叉腰,一手指点着杜晏痛得直抽气的胳膊:“啊?现在眼巴巴跑来献什么殷勤?城西小院?清幽?我呸!”
薛云霜啐了一口,带着鄙夷,“杜蘅芫前脚往南笙身上泼脏水,你这亲哥哥后脚就假惺惺送房子?你安的什么心?打量谁看不出来你那点花花肠子?离她远点!”
她最后甚至往前逼近一步,气势汹汹:“再说了,要送宅子安顿,我薛云霜是死了还是瞎了?轮得到你杜家在这儿充好人?”
杜晏手臂又疼又麻,龇牙咧嘴揉着,看着眼前战斗力爆表的未婚妻,那点风流心思早飞到九霄云外。
脸上阵青阵白,扁着嘴,又是委屈又是窝火,敢怒不敢言。
心里无声呐喊:
我妹妹杜蘅芫?祖宗诶!她那张嘴自小被嫡母宠得无法无天,我拿什么管?我敢管吗?她没扯着我头发去爹跟前告状我就谢天谢地了!
薛云霜,这还没过门呢,下手比军中教头还黑!真娶回家,我下半辈子还有好日子过?
横竖我都惹不起!
这日子没法过了!
学堂内人声鼎沸,吵吵嚷嚷,竟无人察觉夫子已悄无声息立于门口多时。
“啪!”一声脆响。
此间喧嚣戛然而止。
门口那位面容清癯的老者,手中握着一柄沉重的戒尺,神色淡漠,正冷冷扫视着整个学堂。
所有学子刹那间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连呼吸都放轻了。
仓促落座的哐当声零星响起。
薛云霜立刻松开指着杜晏的手,缩着脖子如同鹌鹑般坐回原位。
杜晏也抱着火辣辣疼的胳膊,灰溜溜地躲回后排角落。
整个学堂里,只剩下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青竹先生,白鹭书院学问最深、规矩最严苛、最不留情的老夫子。
连权倾朝野的阁老亲子,当着他的面失仪也曾被打得掌心高肿数日。
无人敢在他面前撒野。
素来肃穆的学堂内,此刻落针可闻。
夫子放下手中戒尺,清了清嗓子,对着门外扬声道:“进来吧。”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阳光倾泻在她身上,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轮廓。
柳红绡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一身簇新的云霞锦裁成的衣裙,流光溢彩,发间一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熠熠生辉。
低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姿态柔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
“学生柳红绡,见过诸位同窗。”她声音细细软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意,朝着夫子和满堂权贵子弟盈盈一礼,“家父靖安侯。学生幼时流落在外,蒙上天垂怜,近日方得认祖归宗。初入学院,诸多规矩尚不熟稔,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夫子与诸位同窗多多包涵。”
学堂里一片寂静。
能坐在这里的,哪个不是人精里熬出来的?
柳红绡这身华丽得几乎扎眼的装扮,与她口中的身世,还有这刻意放低的姿态,形成一种微妙的违和。
无人回应她的示好。
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着,柳红绡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头垂得更低,绞着裙角的手指微微发白,显出几分难堪。
“呵。”一声嗤笑打破了沉寂。
坐在前排的杜晏懒洋洋地靠向椅背,手中一柄玉骨折扇“唰”地展开,慢悠悠地摇着,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睨着柳红绡。
“柳小姐这身行头,可不像流落在外的样子啊。”他语调拖长,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听说你一回来,就把府里那位养了十几年的姐姐给扫地出门了?靖安侯府,真是好大的待客之道。”
柳红绡猛地抬起头,脸上那点刻意维持的柔弱瞬间被惊慌取代,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水汽:“杜、杜公子何出此言?并非如此!”
她急切地辩解,声音带着哭腔,“是南笙姐姐她自己向父亲要了三箱金锭,执意要走的!父亲和母亲百般挽留,可她头也不回,走得那般干脆。”
“红绡本以为,十几年的情分,南笙姐姐多少会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父亲母亲。谁曾想,她竟是这般绝情!”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哽咽着吐出来。
“放屁!”
一声怒喝如同惊雷炸响。
紧挨着杜晏坐着的薛云霜猛地拍案而起。
力道之大,震得她面前的砚台整个翻倒,漆黑的墨汁“哗啦”一下泼出,瞬间染透了杜晏那身昂贵的月白长衫,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