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镇比即墨幽邪想象中更小。
一条青石街,从北到南不过三百步,街两侧是低矮木屋,檐下垂着冰凌,像无数倒挂的匕首。
雪已经停了,风却更利,刮得门板吱呀作响。
她牵着青驴,驴蹄踏在雪上,发出闷钝的“咯吱”声。
狗跑在前头,嗅着墙角,忽然竖起耳朵,冲街尾狂吠。
街尾,有铁匠铺。
铺面极小,只容一座炉、一扇风箱、一把铁砧。
炉火却旺,火星四溅,像一场微型的流星雨。
铁匠背对街面,赤膊抡锤,每一锤下去,铁砧上便绽开一朵火莲。
火星溅到他皮肤上,烫出一点红,转眼又熄,像雪落进火里。
即墨幽邪驻足。
铁匠似有所觉,回头。
那是一张极年轻的脸,左颊却有一道陈年刀疤,从眉骨斜到嘴角,像一道干涸的河床。
他看见即墨幽邪,愣了一瞬,随即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客官,打刀还是修剑?”
即墨幽邪没答,只抬手,折枝刀出鞘,刀身映着火光,像一泓流动的血。
铁匠眼睛一亮:“好刀!可惜缺了鞘。”
“你能配?”
“能,但得用最好的皮。”铁匠咧嘴,“我这儿有火貂,有玄犀,还有……人皮。”
即墨幽邪莞尔:“我要的鞘,不杀人,只藏锋。”
铁匠挠挠头,忽然转身,从炉膛深处夹出一物——
那是一块皮,薄如蝉翼,却韧如龙筋,在火光中泛着淡淡的青。
“青鸾腹皮,”铁匠道,“十年前一剑所得,一直舍不得用。”
即墨幽邪指腹轻抚,皮上纹路细腻,像水波,又像凤羽。
“我要了。”
“拿什么换?”
即墨幽邪解下酒葫芦,抛过去。
铁匠拔塞,闻了闻,眼睛倏地睁大:“雪魄酿?”
“够么?”
“够!”铁匠笑得虎牙发亮,“三日后来取鞘。”
出了铁匠铺,狗在一棵老梅树下撒尿。
树很老,树干裂成两半,一半已枯,一半却开着繁密的白花。
树下,有个老妪摆着小摊,卖糖画。
糖稀在铜锅里咕嘟冒泡,老妪用竹签蘸了,手腕一抖,一只振翅的凤凰便活灵活现。
雪枝看得眼睛发直。
即墨幽邪摸出两枚铜钱,放在老妪掌心。
老妪却不收,只盯着她的银发,嗓音沙哑:“姑娘,你的头发,像极了我一位故人。”
即墨幽邪笑:“婆婆认错人了,我是男子。”
老妪摇头,用竹签在凤凰眼睛上点了两点朱红:“不会错,银发银眸,是雪神的血脉。”
雪枝好奇:“雪神是什么?”
老妪眯眼,似在回忆:“很久很久以前,雪原上有座神庙,庙里住着雪神,银发如雪,眸色如冰。她护佑这片大地,直到有一日,她爱上了一个凡人……”
故事戛然而止,老妪把糖凤凰递给雪枝:“孩子,吃了它,能暖三天。”
糖入口,雪枝眯起眼,像只满足的猫。
即墨幽邪却望着老妪的背影,若有所思。
狗忽然狂吠,冲着街对面。
对面,是家客栈,招牌上三个字:
“醉春风”。
醉春风客栈,是落梅镇唯一的客栈。
两层木楼,门前挂着两盏红灯笼,灯笼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春宫图。
掌柜的是个胖子,笑起来眼睛挤成一条缝,自称“胡三斤”。
胡三斤见即墨幽邪进门,眼睛倏地一亮,笑得像弥勒佛:“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三间上房。”
“好嘞!”胡三斤甩着钥匙,“只是上房只剩两间,您看……”
即墨幽邪抛过去一锭银子:“那就两间。”
上楼时,楼梯吱呀作响,像老人咳嗽。
走廊尽头,有间房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线光。
光里,有人在哭。
雪枝耳朵尖,拽拽即墨幽邪袖子:“先生,有人在哭。”
即墨幽邪“嗯”了一声,推门。
房里,是个少女,约莫十五六岁,衣衫华贵,却哭得梨花带雨。
她见有人进来,吓得止了哭,缩到墙角,像只受惊的幼鹿。
即墨幽邪温声:“为何哭?”
少女抽噎:“我……我丢了东西。”
“丢了何物?”
“一面镜子。”少女咬唇,“很重要的镜子。”
即墨幽邪挑眉:“镜子?”
少女点头:“祖传的,能照见……照见未来。”
话音未落,窗外忽有黑影掠过。
狗狂吠,即墨幽邪掠至窗前,只见雪地上,一串脚印,笔直延伸至镇外梅林。
她回身,对少女道:“待在屋里,别出去。”
少女却抓住她袖子:“带我一起!那镜子……若落入歹人之手……”
即墨幽邪垂眸,少女的手指纤细,却攥得极紧,指节泛白。
“好。”她应。
梅林比想象中更深。
雪压枝头,风一吹,雪沫纷扬,像一场无声的雪崩。
脚印在林中一分为二,一左一右,像某种诡异的阵法。
即墨幽邪止步,侧耳。
左侧,有琴声,幽咽如鬼哭;
右侧,有笛声,清越似鹤唳。
少女脸色煞白:“是‘双生盗’!他们来了!”
“双生盗?”
“一对孪生兄弟,擅音杀,专夺宝镜。”少女颤声,“我爹就是被他们……”
话未说完,琴声骤急,雪枝忽然捂住耳朵,指缝渗出血丝。
狗亦倒地,四肢抽搐。
即墨幽邪袖袍一拂,雪枝与狗被护在身后。
她抬手,折枝刀出鞘,刀光如雪,劈开琴声。
林中,现出两道身影,一黑一白,皆戴面具,面具上绘着哭与笑的鬼脸。
黑衣者抱琴,白衣者执笛,琴笛合奏,音浪如潮。
即墨幽邪踏前一步,刀尖划地,一道裂痕自她脚下蔓延至黑衣者身前。
裂痕所过之处,积雪尽消,露出黑土。
黑衣者琴音一顿,白衣者笛声亦乱。
“交出镜子。”即墨幽邪道。
双生盗对视一眼,忽地后掠,隐入梅林深处。
即墨幽邪提刀欲追,少女却拉住她:“别去!林中有阵!”
话音未落,四周梅树忽然旋转,枝干扭曲,竟化作无数利刃,直指三人。
阵起,风雷动。
梅枝化剑,雪片化刀,铺天盖地而来。
即墨幽邪把雪枝与少女按在怀中,折枝刀舞成一道光幕,密不透风。
刀光所至,梅枝尽断,雪片尽融。
然而,断枝再生,融雪再聚,无穷无尽。
少女颤声:“这是‘千梅噬魂阵’,无解!”
即墨幽邪却笑:“阵是死,梅是活,活物便有破绽。”
她忽然收刀,抬手,折下一枝梅。
梅在她指尖转了个圈,花瓣片片飞散,却未落地,而是悬在空中,排成一列。
“去。”
花瓣化作利刃,直射阵眼。
只听“嗤”一声轻响,梅林深处,一棵老梅树应声而裂。
琴笛之声戛然而止,双生盗跌出,面具碎裂,露出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却皆七窍流血。
即墨幽邪收刀。
双生盗挣扎爬起,黑衣者嘶声道:“你……你怎会破阵?”
即墨幽邪淡声:“我种过这片梅林。”
白衣者瞪大眼:“你……你是……”
话未出口,已气绝身亡。
阵破,梅林复归寂静。
少女在双生盗尸体旁,找到一面铜镜。
镜背刻着繁复的星纹,镜面却模糊,照不出人影。
即墨幽邪瞥一眼,道:“此镜,需以血启。”
少女咬破指尖,一滴血落在镜上。
镜面倏地清晰。
映出少女的脸,却非此刻,而是十年后——
她凤冠霞帔,立于金殿之上,眸中却含泪。
镜中忽有男声低语:“以镜为契,以血为誓,生死不离。”
少女手一抖,镜子险些落地。
即墨幽邪按住她肩:“未来可变,莫惧。”
少女抬头,泪眼朦胧:“先生,你……你镜中是谁?”
即墨幽邪望向镜面,镜中竟空无一人,唯有一片雪原,雪原上,一轮孤月。
回客栈时,天已微亮。
胡三斤在楼下打哈欠,见他们回来,笑得见牙不见眼:“客官,可算回来了!再晚一步,就得给小的收尸了!”
即墨幽邪挑眉:“为何?”
胡三斤压低声音:“昨夜,镇外来了一队黑衣人,个个带着鬼脸面具,凶神恶煞,说要找什么‘银发公子’……”
话音未落,客栈门被踹开。
数十黑衣人涌入,为首者,戴着青铜鬼面,声音沙哑:“即墨幽邪,交出‘玄凰令’,饶你不死!”
即墨幽邪叹气。
她转身,对少女道:“上楼,关门,无论听见什么,别出来。”
少女抱紧镜子,匆匆上楼。
雪枝却抱着刀,站在她身边:“我陪你。”
即墨幽邪摸摸他头:“乖,带狗上楼。”
黑衣人拔刀。
刀光如林,杀气如霜。
即墨幽邪折枝刀未出鞘,仅以刀鞘轻点。
每点一下,便有一人倒下,倒下的瞬间,面具碎裂,露出一张张惊恐的脸。
青铜鬼面者厉喝:“结阵!”
黑衣人迅速围成一圈,刀尖朝内,竟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即墨幽邪终于拔刀。
刀光一闪,如月坠江,如星陨野。
阵破。
青铜鬼面者踉跄后退,面具裂开,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竟是落梅镇的铁匠!
少年铁匠,此刻眼神阴鸷,哪还有半分憨厚。
“果然是你。”即墨幽邪淡声。
铁匠冷笑:“交出玄凰令,否则——”
他抬手,客栈屋顶被掀飞,数十支弩箭对准即墨幽邪。
千钧一发之际,狗忽然狂吠。
吠声如雷,震得弩箭偏了准头。
雪枝不知何时溜下楼,抱着折枝刀,一刀劈断铁匠手腕。
铁匠惨叫,弩箭齐发,却失了准星,纷纷钉入雪地。
即墨幽邪掠至铁匠身前,刀尖抵住他咽喉:“谁派你来的?”
铁匠咬牙:“你……你杀了杜衡,他的主子……不会放过你……”
“主子是谁?”
铁匠却咬舌自尽,血溅在雪地上,像一簇簇红梅。
黑衣人尽灭。
客栈塌了半边,胡三斤瘫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的店啊——”
即墨幽邪抛给他一锭金子:“够重建十间。”
胡三斤哭声顿止,抱住金子,笑得比哭还难看。
少女下楼,镜子抱在胸前,脸色苍白:“先生,他们……是因我而来?”
即墨幽邪摇头:“因我。”
她望向远方,雪原尽头,似有黑云压境。
当夜,即墨幽邪在废墟中,独酌。
酒是铁匠铺里的“雪魄酿”,入口辛辣,回味却甘。
她想起铁匠死前的话,想起杜衡,想起那双空洞的盲眼,想起琴师最后的笑。
雪枝抱着刀,坐在她身边,小声问:“先生,我们会死吗?”
即墨幽邪摸摸他头:“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死。”
黎明前,雪又落。
即墨幽邪把铁匠的尸体埋在梅树下,折下一枝梅,插在坟前。
“下辈子,做个真正的铁匠。”她说。
狗在坟前撒了泡尿,雪枝笑得前仰后合。
即墨幽邪也笑,银发在风里飞扬,像一面破碎的旗。
三人一狗,离开落梅镇时,雪已没过脚踝。
身后,新升的朝阳把废墟镀成金色,像一场盛大的告别。
即墨幽邪回头,望一眼梅树下的新坟,轻声道:
“走吧,去下一个没有刀的地方。”
雪原尽头,有炊烟再起。
炊烟下,是座更大的城,城名“照影”。
即墨幽邪眯眼,仿佛看见城头,有面黑旗猎猎,旗上绣着一只张翅的玄鸟。
她抚过折枝刀身,低语:“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