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皇城根儿下,四皇子朱载铎那座规制颇高却总显得有些闹腾的府邸里,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与皇宫的肃穆截然相反。前院大摆流水席,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肉香气和喧哗的划拳行令声。朱载铎那些“金甲军”的骨干——由混混、歌伎、戏子组成的队伍们,正兴高采烈地享受着“凯旋”的盛宴。缴获的散碎银钱换成了大坛的劣酒和大块的肉,吆喝声、笑骂声、杯盘碰撞声响成一片。
然而,府邸深处,朱载铎那间布置得颇为华丽、墙上还挂着刀剑弓弩的寝殿内,气氛却诡异得近乎凝滞。
朱载铎像一头焦躁的困兽,独自喝着闷酒,在猩红的地毯上来回踱步,回想着父皇的训诫。他身上那套差点把他压垮的金甲已经卸下,胡乱丢在角落里,只穿着宽松的常服。可这柔软舒适的衣物,此刻却让他感觉浑身刺痒,坐立难安。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一个纤细的身影闪了进来,又迅速将门掩上,隔绝了前院的喧嚣。
是细眼,在坞堡里飒爽杀敌,端着鸟铳一枪一个的那个神射手。
细眼也是朱载铎从烂泥地里救出来的半大孩子,她之前是最下贱最不值钱的苦窑女,什么贩夫走卒的钱都要赚,什么样的客人都得接,她曾被浑身脓疮的客人恶心得哇哇吐酸水。她这样的人,没什么盼头,只等着什么时候得了花柳病,老鸨子用就草席子一卷,扔在某个荒郊野外。
碰见小四王爷的时候,她因为逃走正被龟公用沾了盐水的鞭子抽打,她满眼热泪,半边脸都是血,却咬着牙一声不吭。而小四爷骑在华丽的高头大马上,身后是高高翻滚的军旗,穿着明晃晃的金甲,马鞭一指,说:跟我走吧,爷给你饭吃!
他说:你挨这么重的打一声不吭,够狠,能成事!
此后,就进入了朱载铎的“无敌金甲军”和所有女孩子一样,学刺探情报,学拉拢套话,学下毒,学暗杀。
而后,随太子征讨南越,探查叛乱,细眼编造身份潜入村子,用几块胭脂,几件首饰,就和村口嚼舌根的妇女和老太太打成一片,轻易探出了叛乱的头人情妇的位置,半夜潜进去,放火烧个干净。
而后,又几次乔装潜入,混进做饭送水的村民,暗中下毒,让那帮叛党跑肚拉稀,战斗力全无。
最惊险的一次,她混在被掳走的民女中间进了一个头头的卧房,砸碎花瓶拿着碎瓷片利落割喉,再无声遁走,全程只用了半盏茶的功夫。
小四爷当众多次夸赞赏赐过细眼,对他来说那点赏赐微不足道,不过是随手打赏的零花钱,可细眼,赏赐都留着,一分没敢花,夸奖她都记得,一句没敢忘。
而今天,她不再是白日里那个鬼魅一样无声无形的探子和刺客。此刻的她,只披着一层近乎透明的轻纱。初冬的寒气似乎对她毫无影响,轻纱下起伏的年轻身体轮廓清晰可见。遍布全身的蜿蜒疤痕触目惊心。
她赤着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她一步步走到殿中央,对着兀自烦躁踱步、尚未察觉的朱载铎,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朱载铎猛地转身,当看清地上跪着的人和她身上那层薄纱时,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白日里面对土匪刀锋都未曾有过的巨大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你…你干什么!”他失声惊叫,声音都变了调,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向后跳开一大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雕花柱子上。他语无伦次,脸色煞白,白日里那个耀武扬威的“金甲将军”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被眼前景象吓破了胆的懵懂少年。
细眼没有动,只是抬起头,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爷”细眼鼓足了勇气“我的命是你救的,跟着您,我吃了饱饭,活的像个人样”
细眼声音虔诚,仿佛诵经,双目炙热,像是看着降世神祇。
“爷!一看见你,我这心里有火在烧,不是杀人放火那么烧的,是另一种,滚烫烫的,我要把我心里的火掏出来,给您看看,让您尝尝!”
细眼扑上来,抓住朱载铎的手,塞进自己的衣服,
“让我伺候你吧,就像你用我的本事那样,用用我吧!”
朱载铎头皮发炸,心脏狂跳,巨大的慌乱让他完全失去了方寸。他不敢再看地上那个身影,猛地转身,像被鬼追着一样,拉开殿门就冲了出去,连外袍都忘了披。
他像没头苍蝇一样在深夜的皇子府里狂奔,第一个念头就是找哥哥!找大哥!找二哥!找三哥!他们一定知道该怎么办!
皇帝一共九个儿子,他是老四,生母是建王的妹妹。他上头有三个哥哥,大哥就是太子,那是那可是万花丛中过的铜豌豆,虽未婚配,可从漠北到辽东,从京城到岭南,到处都是太子的风流韵事,黑头发的,黄头发的,刚及笄的千金小姐,娇俏的寡妇,唱曲的歌伎,跳舞的胡姬……今天他屋里就指不定睡着哪家的花魁,谁府上的千金——可能还不止一个。
“大哥!大哥!开门!救命啊大哥!”朱载铎带着哭腔,用拳头狠狠砸着太子朱载钊寝殿那厚重的雕花木门。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和女人不满的嘟囔声——
好一会儿,门才被拉开一条缝。太子朱载钊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只披着一件单衣,露出线条分明的胸膛,眉宇间带着被打扰的浓重不悦,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大半夜的,号什么丧?天塌了?什么事?”
“大哥!细眼…细眼她…”朱载铎急得语无伦次,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你别问细眼是谁了,一女的,她…她就穿那么点…跪在我房里!她…她想干什么啊?”
大哥朱载钊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那点不悦瞬间被错愕取代,他嗤笑一声:
“你个傻小子!就这?”他大手一挥,语气干脆利落,带着战场上发号施令般的斩钉截铁,“一个女人罢了!想爬你的床?收进房里便是!多大点事?值当你大半夜来砸门?你要是不喜欢,那就赶回去,这还问我吗?”说完,不等朱载铎再开口,“砰”地一声,毫不留情地把门关上了,差点撞到朱载铎的鼻子。
朱载铎碰了一鼻子灰,呆立片刻,心头那点指望被大哥的粗暴碾得粉碎。收了?赶出去?就这么简单?可…可细眼那眼神…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不行,大哥……他不懂!
也不知道小四爷哪来的勇气觉得身经百战的大哥不懂,总之他转身就跑,冲向二哥朱载润的院子。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