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睁开眼，韩晰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十七岁了。十七岁的自己对着镜子，仔细梳了一个精神的高马尾，郑重地别上了那枚黄色的蝴蝶发卡——爸爸送的生日礼物，翅膀在晨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可惜天公不作美，厚重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天际，仿佛在蓄力一场示威。天色晦暗得压抑，连风都带着凝滞的沉闷，街道异常安静，行人寥寥。韩晰拧了拧眉，裹紧校服外套，快步朝学校走去。
刚踏进教室，就被早已等候的好友们热情包围。
“宝贝生日快乐！”“礼物拿来！”七嘴八舌的祝福瞬间驱散了外面的阴霾。韩晰摊开双手，俏皮地眨眨眼。姐妹们献宝似的拿出精心准备的礼物，把她围在中间，甚至即兴改编了海底捞的生日歌，唱得热闹又跑调。
教室里一下子被欢乐的气氛点燃，同学们笑着起哄。直到上课铃尖锐地响起，大家才意犹未尽地回到座位。
高展珩踩着铃声的尾巴，慢悠悠地从后门晃进来。经过韩晰座位时，他的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下颌线绷紧了些许，眼神却像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似的，硬是没往她堆满礼物的桌面上瞥一眼，径直走了过去。那刻意回避的姿态，与其说是冷漠，倒更像一种别扭的赌气。
韩晰看着桌肚里塞得满满的礼物，心里暖暖的，暗暗感慨这群“损友”的用心。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掏出来一看，除了陈一回和其他几个初中好友的祝福轰炸，置顶的一条信息，来自爸爸：
依古比古：我的大宝贝，生日快乐！[蛋糕][礼物]对不起，爸爸还在外地装货，今天实在赶不回来了。记得让妈妈买蛋糕，替爸爸点蜡烛，许个大大的愿！[笑脸]等爸爸回去补你大餐！
指尖划过屏幕上的文字，韩晰心里那点暖意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失望夹杂着一点小委屈涌上来。又是赶不回来。中考冲刺时他在路上，十六岁生日他在跑长途，如今十七岁了，还是……她默默敛起嘴角的笑意，一种灰败的情绪如同窗外密布的乌云，沉甸甸地笼罩下来，连带着明亮的蝴蝶发卡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上午最后一堂是老杨的语文课。距离下课还有十分钟，老杨看着窗外空荡荡的高三教室，语气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感伤：“又一批高三学子扬帆起航，离开母校了。老师心中虽有不舍，但更多的是欣慰和喜悦。小树终将成材，飞向更广阔的天空。”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台下还带着稚气的脸庞，“同学们，时间过得很快。回去后，都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一年后，你们想去哪个城市？想考哪所大学？未来的方向在哪里？下节课，我们聊聊理想和规划。”
考什么大学？韩晰被问得一愣。这个问题像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圈圈涟漪。她好像一直没认真想过。原以为遥不可及的事情，突然就被推到了眼前，带着不容回避的紧迫感。她下意识地回想，似乎从小到大，很多关键节点，她都是下意识地跟着高展珩的脚步：一起报补习班，一起熬夜刷题冲刺中考。本以为他会毫无悬念地进入顶尖的市一中，而她则来到这所排名第二的高中，两人就此分道扬镳。谁曾想，命运开了个玩笑，他们竟又进了同一所学校，甚至同一个班级。不过高考之后……韩晰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次应该是真的要各奔东西了吧？明明还有一年，明明两人现在的关系已经有些水火不容的苗头，心底却还是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带着点茫然的空落。她觉得自己像个蹩脚的诗人，在多愁善感着必然的别离。
然而，时间这位最公正的裁判，不会因少女微妙的心绪而放慢脚步。该来的，总会如期而至。比如步步逼近的高考，比如……韩晰此刻清晰感受到的小腹坠痛——她那比闹钟还准的大姨妈，果然踩着十七岁的门槛来“祝贺”了。
更悲催的是，下午偏偏有一节体育课，而上周体育老师就已郑重通知：本周进行800米体测！
天空虽然阴沉得像块吸饱水的抹布，但雨点倔强地悬而未落。体育老师环视一周，大手一挥：“没下雨，照常测试！”同学们脸上顿时写满了生无可恋，哀嚎声此起彼伏，但还是慢腾腾地在跑道边排起了长队。
韩晰提前跟体育老师说明了情况，获得了见习许可。但依着规定，她还得老老实实待在操场边“观摩”。小腹的疼痛一阵紧似一阵，像有个小锤子在里头敲打。她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找了块相对干净的草地，盘腿坐下，把校服外套团了团垫在身下隔开凉气。手肘支在膝盖上，手心托着下巴，眼神放空地望向跑道上准备起跑的男生组。
体育老师把男女分开，五人一组。男生先跑，女生后跑。韩晰的目光落在第一组起跑线上：高展珩、沈柠奕、张文泽、徐瑞晨、蒋锐。班级公认的体育“五大金刚”。
“体育老师还挺人性化，”韩晰想，“把水平差不多的放一组，至少不会让跑得慢的太尴尬。”她叹了口气，这次自己缺席，丛润润的“垫底担当”就没了。
“预备——跑！”尖锐的哨声划破空气！
五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嗖”地一下从韩晰眼前冲了出去，带起一阵疾风。
跑到第二圈时，五人之间已拉开些许差距，但速度依然惊人，像一阵风卷过跑道。第三圈，差距更加明显。跑在最前面的，毫无悬念是沈柠奕。韩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道身影。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跑步这么好看？跑起来的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的表情，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但眉眼间却透着一股专注而飞扬的神采，修长的双腿迈着稳定有力的步伐，动作流畅得像一头优雅迅捷的鹿，每一步都踏得精准而富有弹性。
就在沈柠奕跑过韩晰面前弯道时，不知是不是错觉，韩晰似乎看到他眼角的余光极快地掠过自己坐着的方向，那沉静的眼底仿佛有微光一闪，呼吸的节奏似乎也微不可察地乱了一拍，但瞬间又恢复了那种专注的韵律，继续向前奔去。这细微的变化快得让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看得有些出神，完全没注意到已经跑完、正叉着腰喘气的高展珩，此刻正黑着脸，眼神像刀子一样钉在她专注望着跑道的侧脸上。
直到高展珩带着一身热汗和明显不爽的低气压，大步流星地走到她附近的休息区，状似不经意却又力道十足地拿起她脚边的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瓶身被他捏得微微变形，韩晰才猛地被这动静拉回了神。
她下意识地收回目光，心里只剩下一个清晰又带着点小得意的念头：啧，沈柠奕不仅跑得比高展珩快，连跑步的姿势都比他帅多了，是一种干净利落、充满力量感的帅。
晚自习在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中度过。手机屏幕在桌肚里亮了一下，是妈妈的信息：蛋糕买好了，放学早点回来。韩晰回了个“好”，加了个笑脸。
没有爸爸在场的生日蛋糕，期待感似乎打了折扣。小腹的隐痛还在持续，她揉了揉肚子，只想快点回家，陷进柔软的沙发里。
终于捱到了放学铃响。韩晰收拾好书包，把朋友们送的礼物小心地装进一个大塑料袋里，跟丛润润打了声招呼，就往楼下走。刚到一楼大厅门口，几滴冰冷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在脸上。她心里“咯噔”一下——糟了！她的雨伞还安然躺在四楼教室后面储物箱的最底层！
没办法，只得咬咬牙，转身冲回四楼教室。空荡荡的楼道里只剩下她急促的脚步声在回荡。
等她再次气喘吁吁地回到一楼门口时，教学楼已近乎空寂。天色彻底黑透，只有惨白的廊灯亮着。雨势非但没停，反而变本加厉，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在地上砸出密集的水花，狂风卷着雨雾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凉意。韩晰撑开伞，刚踏出一步，伞面就被狂风狠狠掀翻，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肩膀和刘海。她踉跄着退回门厅，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了上来。
她抱着膝盖，在冰凉的大理石楼梯上坐下，湿漉漉的刘海贴在额角。望着楼外如注的暴雨，鼻尖突然有些发酸。
其实早上出门前，她对着镜子里的蝴蝶发卡偷偷许过愿的：愿十七岁的每一天都不枯燥，不乏味。明明想早点回家，点上蜡烛，在温暖的烛光里开启新的一岁；明明强忍着生理期的不适，在教室里坚持坐了一天；明明那么希望爸爸能推开门，笑着说“宝贝生日快乐”……这悲催的十七岁第一天，这憋足了劲要冲刷一切的暴雨……
“你怎么了？”一道清冽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从头顶传来。
韩晰沉浸在自己的低落里，没有动，仿佛没听见。
“不舒服吗？”声音再度响起，同时，她的肩膀被一根微凉的手指，很轻很轻地点了一下，像一片雪花落下。
韩晰慢慢抬起头。也许是外面世界被狂暴的雨幕完全隔绝，也许是廊灯的光线太过惨白，眼前这张是没什么表情、显得有些疏离的“棺材脸”，此刻在雨声的衬托下，竟意外地透出一种湖水般的沉静。
是沈柠奕。
他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手里握着一把滴着水的黑色长柄伞，肩头微湿，额发也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他的眼神落在她有些狼狈的脸上，没有过多探究，只有一种安静的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