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穿越小说 > 瞎弦 > 第2章 张天盛的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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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5年,瑞雪满凉州。

雪后初晴,古城银装素裹,琼楼玉宇,仿佛一幅水墨山水,充满诗情画意。

我因为发表了几篇豆腐块文章,从家乡民勤县的学校调到了凉州区文化馆,负责搜集申报凉州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这天一大早上班,便去寻访唱“凉州贤孝”的“瞎仙”。

凉州贤孝,又称凉州劝善书,是主要流传在凉州地区的一种古老民间说唱艺术,内容多为贤臣良将、孝子贤孙的故事,所以便称为贤孝。

凉州贤孝的唱词没有文本,全靠师徒口传心授,一般用三弦伴奏自弹自唱,有时候也加上二胡、笛子、木鱼,碰铃、敲碟子等伴奏。

弹唱凉州贤孝谋生的民间艺人,多为盲人瞽者,被称为“瞎弦”。

在旧社会,这些盲艺人除了卖唱,还兼摸骨算命掐八字,劝人向善,教化民众,身上似乎带着某种神秘力量,因此又被凉州人尊称为“瞎仙”。

现在的瞎仙,一般聚集在大十字文化广场上卖唱,离我们文化馆不远。

我出了文化馆,吃了一碗热腾腾的肉托面,就踏雪而行,来到了大十字。

雪早停了,路上却积雪难行,大十字挤满了车和人,交警就在一边指挥。

一位白胡子老爷爷,骑着一头毛驴,挤在人车中等红灯,十分扎眼。

他戴着礼帽和墨镜,身穿绸缎长袍,山羊胡足有一尺长,肩上背着一个长长的布囊,打扮就像电影《功夫》里的那两个盲聋杀手“天残地缺”。

老爷子的座驾毛驴,挤在汽车、摩托车、自行车中,格格不入,鹤立鸡群,却悠然自得,没有一点惊慌。

凉州城区现在高楼林立,道路整洁,早就不让牲畜和畜力车进了,这老爷子居然大摇大摆地骑着毛驴来到大十字,交警也不管,实在是离谱。

我正在诧异,就见交警指着一个闯红灯的愣头青小伙子叫道:“你怎么闯红灯呢?还不如张天盛的驴有素质!”

“哈哈哈!”

等红灯的众人哄然大笑,那小伙子红着脸赶紧退了回来。

那老爷子稳坐在他的毛驴上,嘴角也露出了微笑。

他的毛驴低头老老实实等着红灯,绿灯一亮,就大摇大摆地过了十字,根本不用老爷子指挥。

我便走到了交警跟前,问道:“警官,凉州城区不是不让牲畜进了吗?你怎么不拦着刚才那个老爷子?”

“傢是凉州城里赫赫有名的瞎仙张天盛,你不知道啊?”

交警好奇打量着我问道:“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是文化馆的,其实就是来参访张天盛老爷子的。”我笑了笑。

这几天领导让我搜集整理凉州贤孝的资料,给我说过,凉州贤孝的代表人物就是张天盛,让我首先去参访他。

没想到,今天刚出来,我就碰上了骑着毛驴等红灯的张天盛。

我又笑道:“警官,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好奇,你们为啥不拦着张天盛的驴?”

“唉,瞎仙挣个钱不容易,张天盛骑着驴唱了一辈子贤孝,拦着傢就是砸了傢的饭碗,也不是个事情...”

交警说道:“再说了,张天盛的驴会看红绿灯呢,比有些人还遵守交通规则,也不在街上乱㞎粪,所以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见...”

“张天盛的驴,居然真的会看红绿灯?”我愕然。

“当然了,傢的驴要是不会看红绿灯,我们也不敢让傢进城,万一出了事,我们也是责任呢!”

交警笑道:“你没听过凉州城里的那句有名的俗话啊?张天盛的驴---大摇大摆!今天早上我们队里有人迟到了,我们还开玩笑,说他是张天盛的驴,大摇大摆才来呢!”

“是吗?真有意思...”

我转头看去,见张天盛已经骑着毛驴到了文化广场一角,便快步跟过去。

张天盛慢悠悠下了毛驴,先从驴背上取下一个脏兮兮的破麻袋,铺在了毛驴的后面接粪,又取下一个装满了草料的褡裢,放在毛驴的前面,那毛驴就低头伸唇,“悉悉索索”从褡裢里掏着吃草。

张天盛又从驴背上取下一个棉垫折叠椅撑开,放在向阳的墙根里,坐了下来,这才解下了肩上的布囊,从里面取出一把三弦。

“您是张天盛老爷子吧?”

我掏出烟递上,和张天盛搭话。

“就是的,你是...听贤孝的?还是问事情的?”

张天盛抬头看着我,熟练地点上了烟。

虽然他戴着墨镜,但我还是发现,张天盛不是全盲。

全盲的人,不会下意识地抬头看人,一般会侧耳细听。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张天盛,开着玩笑道:“听贤孝怎么说?问事情怎么讲?”

其实,我连“问事情”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听贤孝嘛,你坐下听就行了,听得不好就罢了,听得好了,五毛一块地丢上个...”

张天盛取出一个装奶粉的铁皮罐子,摆在了跟前,又笑道:“要是问事情...就得到我家里去,现在广场上不叫说了。”

“哦...”

我这才明白,张天盛说的“问事情”,就是摸骨算命掐八字。

这是瞎仙除了唱贤孝之外的另一个谋生技艺,但毕竟是封建迷信活动,自然不能在公开场合搞,所以要去他家里。

“那我就先听贤孝,改天再去您家里问事情!”

我还是没有表露身份,蹲在张天盛身边抽烟。

张天盛卖唱的这个角落,背风向阳,四周还有好多台阶可以坐人,应该是文化广场最好的“风水宝地”。

“那你先坐坐,等我把弦子音定好。”

张天盛又看了看我,低头“叮咚叮咚”地调着弦。

他显然狐疑我的身份,再加上没有别人,给我一个人唱也不划算。

我便又笑道:“张爷,您唱贤孝多少年了?”

“那可有年成了!”

张天盛捋着雪白的山羊胡,得意笑道:“我七岁那年,凉州也下了几天大雪,我师父陈瞎仙冻死在东门口,我一泡童子尿浇开了傢的手,换了傢的三弦,开始学唱贤孝,今年我老汉八十三了,算下来,唱了七十六年贤孝了!”

“哦,那您就是凉州唱贤孝最权威的瞎仙了!”我笑着打趣。

“啥权威,不过是混口饭吃...”

张天盛顿了顿,又看向我问道:“同志,你到底是个啥人?我看你不像是听贤孝问事情的。”

“哦?您老怎么看出来的?”

我佩服张天盛半盲的眼力。

“不管听贤孝还是问事情的,一般都叫我张爷或者先生,没有当面叫我瞎仙的嘛!”张天盛笑道。

“哦,对不起,我以为大家平常就这么叫呢。”

我赶紧道歉。

瞎仙虽然是个尊称,但毕竟有个瞎字,当着瞎子的面说瞎字,的确不尊重。

瞎仙应该是大家背后的叫法。

“木事,本来就是瞎子嘛,人家叫瞎仙还是尊敬的,还有人背后骂我们是瞎驴睁驴呢!”

张天盛呵呵笑道,豁达泰然。

“呃...”

我不用问都知道,“瞎驴睁驴”是什么意思。

唱贤孝的瞎仙,不都是盲人,也有明眼人。

我不好再卖关子,便笑道:“张爷,我其实是文化馆的,叫林远。”

“文化馆的?你们单位的人我都熟的呢,王馆长我也认得,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呀?”张天盛问道。

“我最近才从民勤县调到了凉州区文化馆,王馆长交代我搜集整理凉州贤孝的资料,准备申报非遗,说您是凉州贤孝的代表人物,我今天就是专门来采访您的!”我又解释。

“哎呀,原来是文化馆的林主任啊,你和我老汉打哑谜,让我嘀咕了半天呢!”

张天盛一听我是文化馆的,顿时释然,捋着胡须和我亲近起来,笑道:“申请啥非遗的事情,上回王馆长也和我提过一嘴,既然你来采访,我就先给你唱一段吧!”

“不着急,等等人多了再唱。”我笑道。

“你林大主任专门来参访,是看得起我老汉,今天我不挣钱都给你唱一天!”

张天盛拿起三弦,“叮叮咚咚”弹了一段前奏,就开口唱起来。

“天有道,下的是细雨瑞雪...

地有道,长的是五谷根苗...

国有道,出的是贤臣良将...

家有道,生的是孝子贤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