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湿,卷着训练场的尘土扑进通信机房。吊扇在天花板上“嗡嗡”地转了三年,扇叶积着层薄灰,把热空气搅得愈发黏腻。苏婷婷趴在靠窗的老位置上,指尖捏着支红笔,在季度通信质量报表上划出细碎的声响。阳光斜斜地落在报表边缘,把她的睫毛投影在“信号中断次数”那一栏,像片小小的阴影。
“不对。”她突然皱起眉,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红墨水洇出个小小的圆点,“上个月三号,三营的短波电台是不是断过一次?我怎么没记在日志里?”
我正蹲在地上整理备用电缆,闻言直起身,后腰的旧伤牵扯着疼了一下——那是去年冬天在高原扛设备时扭的。“那天是我替你值的班,”我走过去,手指点在报表角落的铅笔小字上,“凌晨两点十七分断的,三分钟就恢复了,想着不影响考核成绩,没叫你起来补记录。”
她抬头时,阳光刚好落在她眼底,亮得像含着片碎玻璃。“跟你说过多少次,再小的故障都得记下来。”她的语气带着点严肃,红笔却轻轻敲了敲我的手背,“这是规矩,也是咱们通信兵的本分。”话虽这么说,却已经从抽屉里翻出通信日志,笔尖在空白页上飞快游走:“2024年6月3日,02:17,三营短波电台因天线接头氧化中断,02:20恢复,处理人:张林。”末尾画了个小小的哭脸,墨水还没干,“罚你今晚多值一小时班,补完这个月的设备维护记录。”
“遵命,苏班长。”我笑着应下,视线掠过她攥着红笔的手。她的指腹上有道浅浅的疤,是上个月拆电台时被金属边角划的,现在还能看到淡淡的粉色痕迹。我转身从铁皮柜里翻出盒创可贴——是她放在我柜子里的,说“你总爱毛手毛脚”,撕开片递过去,“刚看你抓电缆时,指尖又红了。”
她接过去时,指尖在我手心里轻轻蹭了下,像片羽毛扫过。“就你细心。”她低头贴创可贴的样子,睫毛垂着,像只敛翅的蝶。
机房里的老式打印机突然“咔哒”响了一声,吐出张设备检修单。王浩抱着摞旧电台从外面进来,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检修单上:“嫂子!班长!这批退役设备咋处理?赵队说要么卖废品,要么咱们自己拆了当零件。”
苏婷婷接过检修单,目光在“型号:TB-87”上停了停——那是她刚到基地时用的第一台电台。“留着吧。”她突然说,指尖轻轻拂过泛黄的机壳,“拆了太可惜,放仓库当教学模型也行。”
吉日格勒蹲在地上擦电台,黝黑的手指把旋钮磨得锃亮:“我记得这台,上次拉练时,苏班长用它联系上指挥部的。”他抬头笑的时候,露出两排白牙,“当时雨下得老大,你抱着它蹲在岩石后面,像抱着个孩子。”
苏婷婷的脸有点红,转身去翻工具柜:“找几瓶防锈油来,把接口都擦一遍。”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那天的雨确实很大,她的雨衣全湿透了,却把电台裹得严严实实,生怕进水。
七月的台风季来得比往年早。气象台挂出红色预警的那天,赵斌把我们叫到办公室,墙上的卫星云图上,巨大的漩涡正往基地方向移动。“这次台风风力可能达到十级,”他指着云图边缘的红色区域,“通信线路必须确保畅通,尤其是指挥中心和各营的链路,断一秒都可能出大事。”
苏婷婷盯着云图上的等高线:“得提前检查所有基站,尤其是山顶的微波中继站,那里的天线最容易被风吹歪。”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清单,“备用电源、防水胶带、应急电缆……王浩,你去仓库领这些东西,下午之前必须备齐。”
“收到!”王浩敬了个不太标准的礼,转身往外跑时,差点撞翻门口的水桶。
我和苏婷婷带着刘勇去查基站。山顶的风已经开始发狠,吹得人站不稳。她踩着检修梯紧固天线螺丝,军绿色的作训服被风吹得鼓鼓的,像面小旗子。“往左挪半寸!”我在下面扶着梯子喊,声音被风撕得零零碎碎。
她低头看我的时候,头发被风吹得遮住了眼睛:“你说啥?”
我凑近了些,闻到她发间的肥皂香——还是她惯用的那种,带着点青草味。“我说螺丝再往左拧半圈!”我的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脚踝,她的裤腿卷着,露出的皮肤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下来后擦点花露水,山上蚊子毒。”
她“嗯”了一声,下来时却没直接跳,而是轻轻踩在我肩上:“借个力。”我能感觉到她的重量很轻,像片叶子落在肩上,心里却突然踏实起来。
台风登陆的那晚,整个基地都在风里摇晃。通信机房的窗户被雨点砸得“噼啪”响,玻璃上的水汽模糊了外面的灯光。苏婷婷紧盯着主控制台的屏幕,指尖在按钮上悬着,随时准备切换信道。屏幕上的信号波形忽高忽低,像条受惊的鱼。
“二营信号强度降到60%了!”刘勇盯着监测仪,声音有点发紧,“干扰值还在升!”
苏婷婷的指尖落在“微波中继”按钮上:“切换备用链路!”她的声音很稳,听不出丝毫慌乱。我看着她的侧脸,灯光在她下颌线投下清晰的影子,突然想起她总说“越急越要稳,通信兵的手不能抖”。
切换成功的瞬间,主电源突然“滋啦”一声,屏幕瞬间黑了。应急灯“啪”地亮起,惨白的光照在每个人脸上。“发电机!”苏婷婷第一个反应过来,转身就往机房后面跑,军靴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腿。
发电机的轰鸣声在雨夜里格外刺耳。等信号重新出现在屏幕上时,我们的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苏婷婷抹了把脸,发梢的水珠滴在报表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她盯着恢复正常的波形图,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点灰尘:“你看,咱们的反应速度比预案快了四十秒。”
“那是因为你喊‘切换’的时候,我就已经摸到按钮了。”我递过条干毛巾,看着她把脸埋进去,肩膀微微耸动——不是哭,是笑得太厉害。
台风过后的清晨,阳光把机房照得亮堂堂的。苏婷婷趴在桌上补通信日志,笔尖在“台风期间通信零中断”下面画了条波浪线。王浩拎着桶从外面进来,身上还带着股消毒水味:“嫂子!食堂给咱通信班加菜了!红烧排骨!说是奖励咱们‘抗台有功’!”
吉日格勒正在擦设备,闻言直起身:“我去叫刘勇,他在仓库清点电缆呢,说要把受潮的都挑出来。”
我看着苏婷婷在日志末尾画的小太阳,突然觉得,那些在风雨里紧握的手,那些在黑暗中亮起的应急灯,那些湿透的作训服,都比红烧排骨更让人觉得温暖。
八月的考核季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人喘不过气。军区检查组来的前三天,苏婷婷几乎没合过眼。她把全年的通信日志按月份摞好,每本的封面上都贴着彩色标签:红色是“重点保障”,蓝色是“设备故障”,绿色是“常规值班”。
“检查组最看重这些细节。”她把日志放进铁皮柜,指尖在柜门上的划痕处摸了摸——那是去年搬设备时不小心撞的,“去年有个单位就因为少记了三次测试数据,被通报批评了,咱们可不能犯这种错。”
我帮她整理演练视频,电脑里存着从跨区演练到台风保障的所有录像。点开沙漠演习那段时,画面里的苏婷婷正趴在车底修电台,油污把军绿色的作训服染成了深色。“这段得剪了,”她突然说,脸颊有点红,“太狼狈了。”
“不狼狈。”我把视频保存到U盘,“这才是真实的通信兵。”她没再说话,只是低头去贴标签,耳朵却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检查组来的那天,带队的李首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通信兵。他翻到跨区演练的协同记录时,突然指着其中一页笑了:“这跳频参数设计得有意思,既考虑了抗干扰,又兼顾了信号强度,是谁的主意?”
苏婷婷刚要开口,我抢先说:“是苏班长的思路,她提出用自适应跳频算法,我补充了战术应用场景,比如在山地和沙漠的不同参数设置。”
李首长的目光在我们之间转了转,突然拍了拍桌子:“好啊!有分工有配合,这才是通信兵该有的样子!不像有的单位,搞技术的不懂战术,搞战术的不懂技术,各干各的。”
检查结束后,我们班拿了全军区第一。王浩抱着烫金的奖状在机房里转圈,嘴里喊着“嫂子万岁!班长万岁!”吉日格勒把新雕的“旗开得胜”木牌挂在墙上,和之前的“平安喜乐”并排,刘勇则在考核报表上画了个大大的笑脸,说“这是数据给我们的奖励”。
庆功的那天晚上,我们没去饭馆。王浩从炊事班讨来几桶泡面,吉日格勒贡献出珍藏的牛肉干,刘勇翻出瓶橘子罐头——是他老家寄来的,一直舍不得吃。苏婷婷把她碗里的火腿肠夹给我,自己啃着面饼,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片。
“其实我以前总觉得,搞通信就得冷冰冰的数据说话,”她突然说,筷子在面汤里轻轻搅动,“波形图不会骗人,误码率不会撒谎,成绩更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那现在呢?”我咬着火腿肠,含糊不清地问。
她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窗外的月光落在她瞳孔里,像落了颗星星:“现在发现……有人陪你熬夜改报表,有人跟你一起扛台风,有人在你说‘往左半寸’时就知道该拧哪个螺丝,比拿第一还让人高兴。”
吊扇还在慢悠悠地转,把泡面的香味吹得满机房都是。王浩和吉日格勒在抢最后一块牛肉干,刘勇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轻。我看着苏婷婷被热气熏红的脸颊,突然觉得,那些密密麻麻的报表数字,那些枯燥的通信参数,那些一起熬过的夜晚,都藏着比“我爱你”更动人的心意。
就像她总在我名字后面画个笑脸,就像我会在她忘记录日志时悄悄补上,就像我们在演练方案上写下“协同操作”时的默契。这些藏在工作里的细节,比任何情话都更能证明——我们早已不是孤军奋战,而是彼此最可靠的战友,和往后余生里,最懂对方的人。
苏婷婷低头喝汤时,我看到她无名指上的弹壳戒指,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那是我在哨所刻的“平安”,她戴了快半年,戒面被摩挲得光滑发亮。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小盒子,里面是枚新刻的戒指,上面刻着“余生”。
窗外的月光透过吊扇的缝隙照进来,在报表上投下细碎的影子。我知道,该把藏了很久的话说出口了。不是在台风呼啸的夜晚,不是在拿到奖状的瞬间,就现在,在满是泡面香味的机房里,在她低头喝汤的温柔里,告诉她:往后的报表,我们一起填;往后的故障,我们一起修;往后的余生,我们一起走。
王浩突然打了个哈欠:“班长,嫂子,你们俩偷偷说啥呢?脸都红了。”
苏婷婷抬头看我,眼睛里的笑意像揉碎的月光。我握紧口袋里的盒子,突然笑了——有些话,其实不用说出口,就像报表上的数字,默契到不用核对,也知道彼此心里写着的,是同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