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的顶端,是风的领地。
陈阳终于踏上了这片由碎石和瓦砾构成的平台。他扶着一截断裂的护栏,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了一口混着冰碴的砂砾,刮得喉咙生疼。
冷风呼啸着从他耳边刮过,带着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铁锈与焦糊味,野蛮地灌入他的肺腑。风声里,夹杂着远处传来的,已经变得有些稀疏却依旧致命的枪声,还有偶尔划破天际的炮弹尖啸。
他站在这里,就像站在地狱的穹顶。
整个战场,如同一个被撕裂的巨人伤口,血淋淋地铺陈在他眼前。
向西望去,是四行仓库。那座孤零零的建筑此刻正被浓烟包裹,像一头陷入重围的困兽,仍在发出不屈的咆哮。密集的火光在建筑的窗口处不断闪现,每一次闪光,都代表着一条生命的绽放与凋零。
向东望去,是日军的阵地。无数顶着钢盔的人影在战壕和掩体间蠕动,像一个巨大蚁巢里的工蚁,冷静而高效地操作着一架架冰冷的战争机器。他们的枪口、炮口,正源源不断地向西边那座孤岛喷吐着死亡的火焰。
而脚下,这片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土地,已经彻底沦为一片焦土。破碎的街道,倒塌的楼房,扭曲的电车轨道,一切文明的痕迹都被野蛮的炮火碾碎,只剩下满目疮痍。
风更大了,吹得他那一身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单薄衣衫猎猎作响,仿佛随时要将他从这高处撕扯下去,扔进那片巨大的废墟之中。
在这片苍凉、灰败到极致的背景下,陈阳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松开扶着护栏的手,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灵魂。然后,他将手伸进了怀里。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块柔软的布料。
那东西被他用尽了身上所有的衣物层层包裹,紧紧地贴着胸口,一路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它隔着布料传来的,那份独一无二的、沉甸甸的分量。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用红布包裹的方形物体取了出来。
他的动作充满了近乎于虔诚的意味,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凡物,而是一件即将用于最神圣仪式的祭品。他的手指有些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激动与敬畏。
他解开了包裹在最外层的,那块从现代带来的、一尘不染的红布。
一抹色彩,就那样毫无征兆地,闯入了这个灰白色的世界。
那是一抹红。
一抹鲜艳到刺眼,明亮到不真实的红色。
它像一团骤然在废墟之上燃起的火焰,像一道划破了阴霾天空的闪电,像一颗滚烫的心脏,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这抹红色,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它不属于这里的断壁残垣,不属于这里的硝烟尘土,更不属于这片被血与泪浸透的、绝望的空气。
它太新了,太干净了,太鲜活了。
以至于当陈阳将它完全展开时,那面崭新的五星红旗,就像一个来自遥远未来的、光芒万丈的梦境。
陈阳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他看着手中这面旗帜,看着那四颗小星环绕着一颗大星的图案,万千思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脑海中的一切。
他想起了二零二四年,沪市的夜晚。黄浦江畔,无数高楼大厦的灯火组成璀璨的星河,一面面同样的红旗,在和平的风中静静飘扬。那样的繁华与安宁,是他曾经习以为常,甚至偶尔会抱怨的日常。
他想起了那个地下指挥部里,赵振邦老人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睛。老人将这面旗帜交到他手中时,没有太多激昂的言语,只是用那布满皱纹的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孩子,让他们看看,他们用命守护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
他更想起了,就在不久之前,那名为了救他而死的无名士兵。那双年轻的、在生命最后一刻望向他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痛苦,和对未来的……无限期盼与托付。
那道目光,如同一枚烧红的烙铁,至今仍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之上,每一次想起,都带来一阵灼痛。
“你看到了吗?”
陈阳在心中无声地呐喊。
“这就是你用生命换来的未来!这就是你们所有人的牺牲,所浇灌出的果实!”
他终于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手中捧着的,早已不只是一面旗帜。
它是八十七年后,那个重新屹立于世界之巅的强大国家的象征。
它是千千万万个像那名无名士兵一样的英烈,用血肉之躯铺就的通往希望的道路。
它是来自未来的一个庄严宣告,是向这个正在流血、正在哭泣的苦难时代,所递交的一份信物,一份证明——
未来,已来!
你们的牺牲,没有白费!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胸口涌起,瞬间冲散了盘踞在他四肢百骸的寒意。
他那因目睹惨状而冰冷的血液,重新开始沸腾。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脚下这片狼藉的平台,很快,他的视线锁定在了一根被炮火从中断裂,斜斜倒在一旁的金属杆上。
那原本应该是一根旗杆。
如今,它锈迹斑斑,伤痕累累,像一个被折断了脊梁的卫士,屈辱地倒在尘埃里。
陈阳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坚定,仿佛有两簇火焰在他的瞳孔深处点燃。
他要让它重新站起来。
他要亲手,将这抹来自未来的、象征着一切希望的红色,插上这根断裂的旗杆,让它飘扬在这片最绝望的土地上空!
让所有正在浴血奋战的人看到!让所有正在黑暗中挣扎的人看到!让那些不可一世的侵略者看到!
一个崭新的中国,一个不屈的灵魂,正在这片废墟之上,浴火重生!
他大步走了过去,将那面鲜艳的红旗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还算干净的石板上。然后,他用双手,吃力地扶起了那半截沉重的断杆。
他将旗帜的一角,用一种近乎神圣的姿态,牢牢地绑在了那根断裂的旗杆顶端。他打了一个死结,又一个死结,确保没有任何力量能将它们分开。
做完这一切,他后退一步,双手握住了冰冷的旗杆。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将这个时代所有悲怆的空气,与来自未来所有滚烫的信念,一并吸入肺中。
他弓下身,手臂上的肌肉块块坟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准备将这根承载着一个民族全部希望与未来的旗杆,在这片地狱般的战场上,重新竖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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