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二年(1120年),东京汴梁。
赵佶端坐于延福宫的画案前,笔锋游走,一只青鸾跃然纸上。
殿外,朱勔正指挥着江南运来的“花石纲”,一块块奇石被工匠雕琢成仙山琼阁的模样,嵌进这座永不满足的皇家园林。
可千里之外的江南,早已民怨沸腾。为了搜罗奇花异石,官府拆屋破桥,强征民夫。运河之上,运石的纲船连绵不绝,而两岸却是饿殍遍野。
苏州一户商家,因被勒取丝竹花木,老人悬梁自尽,其子持刀冲入县衙,血溅公堂。
南北,动荡不安。宋江聚众梁山泊,劫掠州县;方腊起于睦州,啸聚十万之众,攻城略地。朝廷派兵镇压,却因西军久戍边关,内地武备废弛,竟屡战屡败。
最终,童贯调集陕西六路精兵,才勉强平定叛乱,可江南膏腴之地,已化为焦土。
而大宋真正的劫难,却在北疆悄然酝酿。赵佶一意孤行与金人订立“海上之盟”,约定共灭辽国,夺回燕云。
可当宋军北上时,竟被辽国残兵杀得大败。赵佶为掩败绩,竟以每年百万贯的岁币,向金人“赎买”燕京等空城。
河北、山东百姓被横征暴敛,只为填补这场荒唐交易的亏空。
为凑足“赎燕之费”,官吏剥尽了百姓最后一层皮。
老农跪在龟裂的田埂上,看着被征粮队抢走的种粮,浑浊的眼里映着冲天火光——那是活不下去的流民在烧衙署。朝堂上捷报频传,可边关将士都知道——燕京那些城里连炊烟都没有,只有野狗啃食着无人掩埋的枯骨。
而赵佶仍在艮岳赏雪,蔡京正为“丰亨豫大”的盛世奏章润色。
此刻,燕山以北的寒风中,金人的铁骑正在磨刀。
探马一次次飞报边境异动,却被枢密院扣下。直到那年冬天,金兵突然撕毁和约南下!整个宋王朝将为之倾覆!
...
宣和七年(1125)十一月中旬,河东路(山西)云中山的风裹着冰碴子,刮在脸上像被钝刀割。
李骁把冻得发僵的手缩进袖管,粗布袄子上的三个补丁根本挡不住寒气,那点可怜的暖意早就被风卷走了。
他瞥了眼身后的李全武,老仆佝偻着背,背上的麻袋压得他直打颤,可那双攥着枣木拐杖的手,却稳得像钉在地上的石头。
“阿郎,过了羊角崖就有山洞。”老仆的声音带着喘息,他跟了李家三十年,从成都府的绸缎庄到这鸟不拉屎的山路,脸上的皱纹里藏着的,是旁人看不懂的风霜。
李骁没应声,喉结滚了滚。
胃里空得发慌,半天前啃的半块窝头早消化干净,现在连唾沫都咽得心疼。
他想起成都府的酒肆,想起怀里搂着的美人递过来的葡萄,那甜汁顺着喉咙滑下去的滋味,和现在嘴里的冰碴子简直是两个世界。
痛、太痛了!
“老爹的话,果然是对的。”他心里发苦。
老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守着那点家底,平安过一生”,可他偏不信邪,要自己闯出一片天地。
出蜀前在赵子龙墓前求了支上上签,老道说他“龙游浅水,遇风云方能化龙”,还做了个怪梦——千军万马中,银甲将军持枪跃马,身后烟尘滚滚。
他以为这是贩马发达的兆头。
十匹契丹马,是他从朔州找契丹人用仅剩的家产换来的。
都是上好的战马,体型较小但耐力极强,适应严寒和艰苦环境,性子也烈,一路上没少惹麻烦。
只要运到太原府脱手,至少能翻十倍利,到时候又是条响当当的好汉。
说来可笑,在爬西岭雪山失足后,他醒来就躺在汉顺平侯赵子龙墓前,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时代,再回想那个怪梦,此中稀奇根本不足为人道。
好在此世家庭也是个蜀州富商家,本以为又能纨绔逍遥快活一世,白天跨马游街,夜晚青楼宴会,搂着小娘子讲圣人抡语故事...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
说起来,这几年好似大梦一场。
偌大的家业在苏杭应奉局贴个条子后,货物被扣押,称为“御前物”要送到汴梁去,好不容易花钱打通关节赎回来,还没喘口气,方腊又在江南起兵了,兵荒马乱的,生意又是雪上加霜。
等西军南下平定方腊后,本以为世道会好转,哪儿料到西军对残破的江南再扫荡一遍,之后花石纲还是照样运,民不聊生。
这下李家是完全失去了江南的生意,只能退回蜀地,可蜀地生意也是一天天不景气,那钱引滥发无数,官府就用此来打劫富裕商人,加上各地盗匪不断,商路难行,李家的生意是完全倒了。
大梦一场空。
李骁是欲哭无泪,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学识能够迅速在此世崛起,结果现实好好给了他两个大耳巴子吃,“啪啪”作响,让他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是真国家教育大计下的漏网之鱼啊,可以说啥都明白一点,又什么都不明白透彻,做啥都是半桶水响叮当,典型的眼高手低,简直是欲哭无泪。
现在,他头发乱得像鸟窝,身上的汗臭混着马粪味,连痛骂一声“贼老天”都怕引来巡检司的人。
“李东家,瞧见那块卧牛石没?”
走在最前的耿固停脚,约莫三十出头,身材精瘦,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活像山里的狐狸,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杨无敌当年在这儿劈过山崖!”
他自称走遍河东路的山山水水,哪条小路能避开巡检司,哪处山泉甘甜,甚至哪个村子的寡妇最漂亮,他都门儿清。
李骁最初雇他只是为了带路,现在倒觉得这钱花得值——至少这漫漫山路没那么无聊了。
他们这一行五人,除了他和老仆李全武,还有耿固和石家两兄弟护卫。
十匹契丹马被分散拴在队伍中间,马蹄上裹了粗布,不容易打滑且走起路来几乎没有声音。
耿固来了精神,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有天夜里辽军偷袭,杨无敌情急之下,一刀劈开山崖,那块石头就是当年崩下来的!”
“吹吧你。”石勇嗤笑一声,“真那么神,还能被辽人擒了?”
“你懂个屁!”耿固急了,“那是被奸臣害的!我爷爷亲眼见杨家后人来祭祖……”
李骁听着他们斗嘴,嘴角微微上扬。
耿固这人虽然满嘴跑马,但对这片山川确实了如指掌。三天前要不是他坚持走那条几乎被积雪淹没的小道,他们早就被巡检司的人逮个正着了。
“嘘!”李全武突然低喝一声,拐杖重重顿在地上。
所有人瞬间噤声,连那十匹契丹马都仿佛察觉到什么,不安地刨着蹄子。
风里,飘来一缕若有若无的炊烟。
在这鸟不拉屎的云中山北段,炊烟比刀子还吓人。
他们这趟买卖风险太大,从辽国境内私贩战马,一旦被查获,轻则没收货物,重则掉脑袋,但利润也确实诱人。
若是走大路,首先就要取得茶马司的“马引”,那价格贵的不说,还不是什么人都能买到。
在契丹人那里买到战马后一路南下过关隘,又是一大笔钱给了官府,等到头一结算,辛苦一趟就赚个零头。
所以才有人铤而走险专门走山路,和贩私盐是一个道理。
耿固猫着腰爬上岩石,片刻后脸色煞白地滑下来:“是…是溃兵来的,看打扮像雁门关那边的。”
李骁的心沉了沉,乱兵比山匪还可怕,没有一点道理可讲。
雁门关离这儿百十里,怎么会有溃兵逃到这深山里?还没等他细想,一阵马蹄声碾过冻土,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不是商队的散漫节奏,是急促的、带着慌乱的铁蹄声。
“躲起来!”李骁低喝,一行人拽着马钻进林子中。
树枝刮得脸生疼,他却死死盯着山下,二十多个骑兵正往这边跑,盔甲歪歪扭扭,不少人甲叶上还挂着暗红的血,最前面那骑的腹心甲都凹了个大坑。
“是禁军的甲!”石勇的声音发颤,“看旗号,是雁门关的守军!”
雁门关的守军?众人瞳孔骤缩。
那可是雄关,雁门关两侧山峰陡峭,形成天然屏障,仅有一条狭窄的峡谷(雁门古道)可供通行。关城修筑在山谷最窄处,形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守军怎么会成了这副丧家之犬的模样?莫非是内讧了?
骑兵队没往山上走,慌不择路地朝南逃窜,马蹄扬起的冰碴子溅了一路。
众人刚松口气,山下再次传来哭喊声,一群百姓疯了似的往南跑,老的少的挤成一团,有个老妪摔倒在冰上,后面的人只顾着往前冲,连回头扶一把的都没有。
“我去看看。”石勇话音未落,人已经窜了出去。
这莽夫,总觉得自己练过几年拳脚就多么了不起。
等待的每一刻都像在油锅里炸,李全武从麻袋里摸出块冻硬的窝头,递给他,他却没胃口。那十匹契丹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消散。
一刻钟后,石勇连滚带爬地回来,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说!”
“雁、雁门关破了!”石勇的声音劈了叉,“李嗣本将军战死,三千守军…全没了!”
“什么?!”耿固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那关城修在山缝里,神仙都攻不破…”
“是金人!”石勇急得直跺脚,“用辽国降兵打头阵,从侧边寨子摸上去的!屠、屠关了!”
金人?李骁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想起在朔州听的传闻——今年二月辽帝耶律延禧终于被俘,金国铁骑踏破了辽国五京…立国两百余年的大辽就这样亡了?他好恨自己为什么不多听几节国史课,导致现在云里雾里。
没想到金人如蚁吞象立足未稳,转头就敢南下!
“他们灭了辽国,现在冲着大宋来了!”石勇的声音里带着惊慌,“山下的人说,金狗见人就杀,连刚出生的娃都不放过…”
话音未落,一阵更密集的马蹄声碾过地面,这次的声音沉而稳,像闷雷滚过。
众人赶紧趴低身子,压低呼吸,唯恐发出动静,他扒开枯枝,死死盯着山下,二十多个金军骑兵,像黑色的潮水漫过雪地。
他们的狐皮帽上沾着血,左衽的战袍敞开着,露出满是黑毛的胸膛,腰间的弯刀还在滴着血珠。
领头的金将满脸横肉,骤然勒住马,皮靴往马腹上一踹,手里的长矛像毒蛇似的窜出去,精准地刺穿了一个奔跑的汉子的后心。
那汉子“嗷”地一声,被挑在半空,双腿还在徒劳地蹬踢,血顺着矛杆滴在雪地上,像串红珠子。
那领头的金将狞笑着,猛地一甩长矛,把尸体甩向路边的岩石。
“砰”的一声闷响,血溅了一地。
“看!这只猪跑得多快!”金人们用女真话狂笑,马鞭抽在百姓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被绊倒在地,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金将勒住马,弯腰揪住孩子的头发,把那粉雕玉琢的娃娃拎到半空。
孩子的哭声像小猫似的,他却用刀背拍了拍孩子的脸,忽然手腕一翻,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妇人满脸。
妇人僵了片刻,猝然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疯了似的扑向金将,却被对方一脚踹飞,像个破布娃娃似的滚进雪堆。
金将调转马头,马蹄狠狠踩下去,一下,又一下,直到那片雪被染成紫黑。
“痛快!”
金人们哄笑着,解下酒囊往嘴里灌着烈酒,目光扫过那些跪地求饶的百姓,像在挑选牲口。
白发老头举着布包跪在地上,里面是几枚铜板和半块窝头,大概是想献上家里最后的积蓄。他嘴里念叨着“好汉饶命”,可话音还没落地,金军就纵马冲过去,马蹄直接踏碎了他的脑袋。
红的白的混着雪,糊了一地。
有几个年轻后生不甘心,捡起路边的石头、木棍,想跟金军拼命。
可他们赤手空拳,哪里是披甲骑兵的对手?
后生才捡起石头,嘶吼着冲向骑兵,却被一箭射穿喉咙,捂着脖子倒在地上,血咕嘟咕嘟地从指缝冒出来。
另一个后生被马撞倒,还没爬起来,就被马蹄踩断了腿,他在雪地里翻滚着惨叫,金将慢悠悠地走过去,用刀把他的胳膊一条条割下来,像是在处理牲口,嘴里还哼着古怪的调子。
悲惨哀嚎声响彻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