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日,金军东路军大营(真定府附近),帐外的寒风卷着雪粒,抽打着牛皮大帐,发出沉闷的呜咽。
帐内则是一片灼热的争论,东路军将领们激愤或沉思的脸庞。
刚才领兵攻打真定府又没能拿下来,完全没有预料中的顺利。
东路军元帅,二太子斡离不于是抛出了他的想法:“真定府再次顽强抵抗,久攻未克,损耗不小。与其在此硬啃骨头,不如见好就收,先派使者南下汴梁恐吓勒索一番,收取些岁币财帛,待西路粘罕拿下太原后,两军再合兵一处,稳扎稳打直捣汴梁。”
话音未落,副统帅完颜阇母猛地站起身。
他是太祖阿骨打的异母弟,身份尊贵辈分高,性情向来刚猛激进。
粗壮的手掌重重拍在铺着地图的案几上,震得杯盏乱跳:“斡离不!你这是什么话?骨头硬点就缩回去了?南人不过是仗着城墙耍威风!我看人家是看你畏缩才更猖狂!”
他手指狠狠戳向地图上的汴梁方向:“等粘罕?粘罕在太原被绊住脚了!宋人现在就像是撞了树的傻鹿子,魂都没回来!河北这些城看着硬,里头早就烂透了!就该趁着他们国政糜烂,朝廷还在掐架,咱们直扑汴梁!擒了他们的鸟皇帝,这花花江山,要什么没有?”
他眼中闪烁着对速胜和巨大战利品的渴望。
“阇母厄赤(叔叔)说得对!”
年轻气盛的行军万户、四太子兀术霍然起身,声如洪钟,充满了初生牛犊的锐气,“宋人都是软骨头!看那汴京城里的皇帝整天只知道玩什么书画,能有什么主意?
边地这些城再硬有什么用?只要破了汴梁,抓住了皇帝,整个大宋立刻就得趴下!费劲打这些边城作甚?咱们铁骑如风,直捣中枢才是正理!”
另一位元老级人物完颜昌(挞懒)也沉声附和,他是阿骨打堂弟,虽不如阇母辈分高,但同样是宗室重将,影响力巨大:“二太子谨慎是好,可眼下确是千载难逢之机。南朝朝政混乱,蔡京、童贯等人当道多年,河北防线早成了筛子。
他们那都城看着大,里面的兵比羊还温顺!咱们兵锋指处,保管吓破他们的胆!此时不取,更待何时?难道等他们缓过气来,把勤王的兵都召齐了?”
帐内顿时一片嗡嗡声,多数将领都点头称是,脸上写满了对富庶汴梁的贪婪和对宋军的蔑视。
众人的目光,最终都投向了角落里那位气质沉静的谋士,刘彦宗。
刘彦宗,出身辽国累世高官门第,家中祖上多宰相,自己更是辽国进士,见识远超帐中这些勇猛但未必深谙南朝内情的女真将领。
他迎着众人的目光,从容起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洞悉世事的冷静:“诸帅稍安。二太子欲待粘罕元帅,自是稳重之策。然,战机稍纵即逝。”
他缓步走到地图前,指向汴梁,“南朝之弊,非在边城之坚,而在中枢之朽!赵佶奢靡,任用六贼,耗尽国力民财,尤使河北防务几近废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宗望、阇母、兀术,“我军克燕京等地,如入无人之境,南朝上下早已胆裂魂飞!此非虚言,此乃实情!”
他手指果断划过黄河:“此时,正应乘胜深入!真定、中山诸城未克?无妨!兵法云‘攻其所必救’,汴梁,便是南朝必救之心腹!何须一城一池苦争?
当效雷霆之势,舍坚城而趋要害,绕过未下之城,直扑汴梁城下!南朝内部主战主和争论不休,君臣上下猜忌丛生。只要我军兵临汴梁城下,不需强攻,其朝廷必然震恐,河北诸城顿成孤悬之地,届时传檄可定!此乃上策!”
刘彦宗的分析,精准地戳中了宋朝的致命弱点,中枢的恐慌和低效。
他进一步补充:“我军渡河,亦有十足把握。据可靠情报:黄河沿岸守军,怯懦无能,士卒老弱,听闻我军至,必望风而溃!且今值隆冬,黄河部分河道冰封,骑兵通行畅快,所谓天险,实不足恃!”
他环视诸将,语气斩钉截铁:“南朝,未必有备!宜乘胜深入!汴梁一颤,天下可图!若迟疑等待,待其君王稍定人心,西军拼死突破粘罕元帅阻截来援,或各地勤王之师陆续汇集,则战机尽失矣!”
“对!南朝肯定没准备好!”帐中响起一片呼应。
“那些南人将领完全就是软羊!”
“黄河算个鸟?冬天就是给咱们骑兵铺的路!”
“那帮阉货,看到咱们马刀就得尿裤子!”
“就该听刘彦宗的,直接杀到汴梁城下,吓死那赵家小儿!”
将领们纷纷叫嚷,情绪激昂,郭药师提供的关于黄河防线极度空虚、汴京防卫松弛的情报,以及刘彦宗对宋廷心理崩溃的预判,成了他们坚持速进、敢于孤军深入的勇气来源,当然最根源的信心还是宋军攻残辽两次大败。
河北坚城无关大局,真定、中山抵抗激烈,不过是孤城困守,宋廷根本无力组织强大的野战军反击或有效救援汴梁。
分散的河北兵力不足为惧。
围攻汴梁威慑力巨大,都城陷落的恐慌足以瓦解宋朝抵抗意志,要么逼迫其投降,要么能勒索巨额财富(远超停滞不前能获得的岁币)。
勤王军远水难救近火,一部分西军被粘罕的西路军拖在太原战场,分身乏术。
其他地区的勤王军仓促集结、调动缓慢,等他们赶到,汴梁早就尘埃落定。
宋廷内部的混乱(主战主和之争)只会进一步拖慢其反应速度。
黄河天险徒有虚名,冬季利于通行,守军极度不堪,尚且被辽人残兵打的屁滚尿流的宋人,怎么会是大金勇士的对手!
“够了!”斡离不被帐内几乎一边倒的激进声浪吵得心烦意乱。
他承认刘彦宗的分析极有道理,阇母、兀术的勇猛也令他心动,但粘罕西路受阻的阴影和孤军深入的风险仍让他难以决断。
他烦躁地挥挥手:“此事关系重大!容我再想想,还需与粘罕互通消息,再做定夺!都退下吧!”
众将闻言,脸上无不露出失望与不满。
阇母冷哼一声,兀术狠狠瞪了二哥一眼,完颜昌面带忧色,刘彦宗则微微叹息,默默行礼。
将领们带着满腹的不甘和焦躁,鱼贯退出大帐,留下斡离不一人对着跳跃的火光,陷入深深的沉思。
帐外的寒风似乎更紧了,预示着一条充满冒险但也可能通向巨大胜利的道路,正等待着他最终的抉择,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将领们离去时留下的一腔热切与不甘。
...
寒风吹过东侧这片被严密圈禁的营地。
风卷着残雪,刮得帐篷呼啦啦作响,却刮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压抑。
这里没有常胜军往日的喧嚣与跋扈,只有金人巡逻队沉重的皮靴踏雪、刀甲碰撞的金属摩擦声,声声入耳,敲打着营地里每一个被监视者的神经。
战马被牢牢管控,唯有出征号角响起时才会配发,这是对一支军队最赤裸的羞辱。
曾经五万剽悍常胜军,裹挟十余万依附的辅兵,雄踞燕云,何等煊赫!
如今,精锐的五千被完颜昌直接攥在手心,如剜去了心腹;一万五千次等兵被拆得七零八落,塞进金军各万户充当仆从兵;剩下的三万,被打发回燕京屯田,美其名曰休养生息,实则成了分散圈养的绵羊。
而统领这三万“绵羊”的郭药师、张令徽、刘舜仁等原常胜军将领,手中最后一点兵力更是被金人的“掺沙子”手段玩弄于股掌之间。
渤海将领、女真监军掺杂其中。
将领调不动兵,兵不识将帅,昔日如臂使指的常胜军主力,早已被这温水煮青蛙般的毒计彻底瓦解,变成了金人砧板上随时可取的鱼肉。
大帐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郭药师,如今被赐姓完颜,手持金国御赐的象征性金牌,他端坐案后,灯火将他失意沉郁的脸映照得晦暗不明。
金牌冰冷的质感硌着掌心,完颜的姓氏,此刻更像一道屈辱的烙印。
“哗啦!”
帐帘猛地被掀开,寒风裹着一个高挑矫健的身影闯了进来。
郭天女一身劲装未除,她大步流星走到帐中,胸膛剧烈起伏,柳眉倒竖,一双眉眼因愤怒而灼灼逼人,死死盯着自己的父亲。
“爹!外面全是金人的巡逻队!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拿咱们当囚犯、当贼一样看着!”
她满腔的愤愤不平,“咱们多少铁州(辽阳南之海城)老兄弟被硬生生拆开了!张令徽那个窝囊废缩在他的窝里屁都不敢放!刘舜仁那老狐狸更是巴不得舔金人的靴子!就这样了,他们还他娘的不放心!非得把咱们生吞活剥了才罢休吗?爹,你说句话啊!难道咱们就这么忍了?当一辈子缩头乌龟?”
郭药师抬起眼,疲惫的目光落在女儿因激愤而涨红的脸上,满是不加掩饰的桀骜与不甘。
“天女,事已至此,还能如何?”郭药师带着一种认命的苍凉,“你大哥安国已被送往辽阳府为质了。”
“名为加官授爵,实为囚笼,老父我已是别无退路。”
老父的话刺穿了郭天女所有的愤怒与侥幸,大哥郭安国,那个同样勇武的汉子,已被送往女真人的老巢做了人质!
“啊!我好恨”郭天女狠狠一脚跺在地上,低声骂道:“张令徽!刘舜仁!两个狗贼!鼠目寸光的无耻小人!”
每一个字都淬着刻骨的恨意,“若非他们临阵倒戈,在金人面前摇尾乞怜,出卖我父,咱们何至于此!爹,你放心!只要让女儿寻到机会,定要亲手砍下他们的狗头!剁碎了喂狼!”
“噤声!”郭药师猛地低喝,眼神凌厉地扫过帐门方向。
“隔墙有耳!如今不比当年在燕京了!张、刘二人,哼,自有天收,但你给我记住!”
他语气陡然转为严厉,“谨言慎行!不要生事!莫要再凭意气用事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一步踏错,便是灭顶之灾!牵连的不仅是你我,更有咱们全家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