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与焦臭味,灌入北莽中军主帐。
厚重帘帐被吹得猎猎作响,帐内昏黄灯火摇曳。
明灭不定,如同鬼火。
完颜烈魁梧的身躯僵立在舆图前,方才还因许昌德的妙计而略显放松的脸庞,此刻已铁青一片。
那双本就凶狠的虎目中,布满了血丝。
帐外,混乱的喊杀声已经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一般的沉寂。
但这种沉寂,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人感到压抑。
“你再说一遍。”
完颜烈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跪在他面前的,是一名侥幸从粮草大营逃回来的白虎团百户。
他浑身浴血,脸上写满惊恐。
“大君……图查……他……他战死了!”
百户颤抖着声音,将最后几个字吐出。
完颜烈沉默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他周身散发出的暴虐气息,却让整个大帐的温度都骤降了数分。
跪在地上的百户,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砰!”
一声巨响。
完颜烈身前那张由整块巨木制成的桌案,竟被他一拳砸得四分五裂。
木屑纷飞,舆图和酒杯散落一地。
“啊——”
压抑到极致的怒火,终于化作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从完颜烈的喉咙深处爆发而出,震得整个帅帐嗡嗡作响。
“召集所有将领!立刻!马上!”
……
片刻之后,北莽军中所有千户以上将领,都神色凝重地聚集在了中军大帐之内。
他们个个身材魁梧,面容剽悍,身上带着肃杀之气。
“图查死了。”
完颜烈开门见山,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中。
这个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
帐内一片哗然。
“什么?!”
“图查万户怎么会死?”
“是被南虞人杀死的?”
“不可能!谁能杀得了他?”
震惊、错愕、难以置信……
种种情绪在这些凶悍北莽将领脸上交织。
图查在他们心中,几乎是不可战胜的象征。
那个能徒手撕裂战马,骨朵之下从无活口的“碎骨者”……
居然死了?
“是一个南虞人杀了他,斩下了他的脑袋。”
完颜烈缓缓地,一字一顿。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更为猛烈的爆发。
“为图查报仇!”
一个络腮胡千户猛地拔出弯刀,重重地劈在身旁的兵器架上,火星四溅。
“血债血偿!”
“大君!下令吧!我们现在就踏平肃马城!”
“对!杀光那些南虞狗!把那个人的脑袋拧下来,祭奠图查!”
群情激奋,帐内所有将领都拔出了武器,杀气冲天,仿佛要将整个帅帐的顶棚掀翻。
他们虽然震惊于对手的强大,但这反而更激起了他们骨子里的凶性与好斗。
就在这股战意即将达到顶点的时刻,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了起来。
“诸位将军,请冷静!”
许昌德从角落里走出,对着众人深深一揖。
“南虞狗,滚一边去!”
络腮胡千户怒目圆睁,手中的弯刀几乎要指到许昌德的鼻子上。
面对一双双要吃人的眼睛,许昌德的脸色有些发白,但他还是强作镇定,挺直了腰板,朗声道:
“图查将军战死,我与诸位将军一样,悲痛万分!但越是这个时候,我们就越不能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他转向完颜烈,再次躬身:“大君!今夜之事,南虞人的突袭被我们挫败,粮草大营安然无恙!大局并未改变!”
“只要我们继续围困,不出二十日,肃马城弹尽粮绝,不攻自破!到那时,城内所有南虞人,都将是我们的瓮中之鳖!为图查将军报仇,易如反掌!”
“可现在若是强行攻城,南虞人必定会拼死抵抗,我军必然会付出惨重代价!这正是他们想看到的!我们绝不能中计!”
许昌德的一番话,让帐内狂暴的气氛稍稍降温。
不少将领虽然依旧怒气冲冲,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丝思索。
完颜烈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缓缓走到帅帐的中央,捡起地上那张沾着酒渍的舆图,轻轻抚平。
他的目光,落在肃马城的位置,眼神变得有些恍惚。
“图查……我认识他的时候,不过五岁。”
他低声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旁人从未听过的疲惫与沙哑。
帐内的将领们都安静了下来,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们的大君。
“我小的时候,身体很瘦弱,父王不喜欢我,那些兄弟们,也都看不起我,经常欺负我。”
完颜烈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帐内的每一个人诉说。
“只有图查,他会挡在我身前。他那时候比我还矮半个头,却敢跟比他高大好几岁的家伙打架,每次都被打得鼻青脸肿。”
“他陪我练刀,陪我打猎,陪我骑马。我们一起从两个瘦弱的孩子,一起长大,直到今天。”
“他是我的兄弟。”
完颜烈抬起头,那双赤红的虎目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现在,我的兄弟死了。你们让我……等二十天?”
他猛地一拳砸在舆图上,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
“我一天都等不了!”
“我今晚,就要为他报仇!”
“大君!不可啊!”
许昌德脸色大变,他没想到完颜烈和图查的交情竟然如此之深。
他猛地跪倒在地,匍匐着来到完颜烈脚下,苦苦哀求。
“大君!请三思!为了一时之气,折损我北莽数千勇士,实在不值!”
“滚!”
完颜烈一脚将他踹开。
“大君!”
许昌德在地上滚了一圈,又连滚带爬地回来,死死地抱住了完颜烈的大腿,声音凄厉。
“大君若执意要动兵,请先杀了卑职!否则,卑职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您铸成大错,更无法向大王交代!”
他将自己的脖子,凑向了完颜烈腰间的弯刀。
完颜烈高高地举起了手,帐内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但那只手,在空中停顿许久,终究还是缓缓地放了下来。
许昌德说得没错。
完颜烈可以不在乎那几千个士兵的性命,但他不能不在乎父王的看法。
见完颜烈被劝住,许昌德,知道时机已到。
他趁热打铁,连忙道:“大君,报仇之事,并非只有强攻一途!卑职还有一计!”
“说!”
“我们可以再联系天罗!”
许昌德抬起头。
“上次天罗刺杀汤仁牧虽然失败,但那是因为汤仁牧久居城中,位高权重,身边守卫森严。可那个南虞小将不同!”
“他虽然勇武过人,但始终有睡觉、大意的时候。天罗刺客最擅长伺机杀人。他再强,也难以防备!”
完颜烈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丝冷酷所取代。
他看着许昌德,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就按你说的办。”
“告诉天罗,不管他们要多少钱,我都要那个人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