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二月的下旬，天渐转凉，但这地方的确四季如春，冷不到哪去。消失足有一个月的周放终于来了消息，王东明急匆匆地打电话给杨保姆，说是第二天接鹿游去看她哥哥。
虽是没什么情分，但鹿游还是准备了些自制的马芬。到了地方，却又说病人有了新情况，得再观察几天，病房暂时进不去了。鹿游就将蛋糕分给了ICU的护士和医生，用蹩脚的英文感谢大家对周放的照顾。大家本来不应该拿的，但看她可怜兮兮的，都边吃边边安慰她。
王东明又带着她去查了一遍血。
“我查过了叔叔，在国内的时候。我很健康呢。”
那时抽血技术就很发达，用一根管子贴在手指上，也不觉得很疼。
“既然来了，就给看看。常体检没坏处。”王东明回答。
“周放得了什么病？”
鹿游盯着她的血液，她的血没有想象中那么充满活力。
“你不知道？”
“我…”鹿游犹豫：“大概是很严重的病吧。”
王东明点点头，像不太方便承认似得，他接着又说：“你放心，景仁发现的早。没大碍。所以才叫你常体检，景仁就是体检的时候发现的毛病，还好及时。”
“你怎么叫他景仁呢？”
“那是他的小名。”
“小名…”
周放真像个谜题。
“现在在怎么治呢？周放他…我很久没见到他了，还有我妈妈…”
王东明不回话了，他接过鹿游的化验单，朝另一个方向指了指，“咱们还差个B超，走吧。”
大概腊八节的时候，鹿游又被带去。她熬了一锅腊八粥，拎着去了医院。
进屋时周放还在看书，手里一本全英文的西方哲学史，他看的很快，几秒钟就翻一页。鹿游走过去，左手抱着一束花，右手拎着保温桶。她上下打量着病房，又看了看周放。他看起来精神许多，也不再带着帽子，但头皮是光秃秃的。
周放瞟了她一眼，把书放下。
“我对花过敏。”
鹿游一愣，她盯着周放，周放也看着她。鹿游径直走到窗口，拉开窗户，狠狠一扔，将百合扔进空中。
嘭地一声，鹿游把窗户滑死。她转身，一脸倔强地看着周放，像个要决斗的武士。
周放笑起来：“好久不见了。”
“是。”
“你看起来很不开心。”
鹿游不回答，将保温桶放在周放的床头柜。他的高级病房很干净，洋溢着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甚至不像一个病房。
“这是杨阿姨做的粥，今天腊八节。”
周放打量她，“看来杨阿姨把你照顾的很好，我放心了。”
“你好些了吗？”
“嗯…也许吧。”
鹿游垂下眼睑，捋着她的手指，“已经很久了。”
“什么？”
周放在装傻。
“你答应我的，帮我问问我妈妈去哪了。”
“哦。”周放拖着长音，“是啊，我答应过你的。”
“那她在哪呢？”
“总要问一阵子。”
“骗人！”
“……”
鹿游有些颤抖，“你们其实都知道吧，知道她去哪了。你们把我困起来，有一个阴谋。”
周放不说话。
鹿游：“我想回家。”
“让王东明送你回去。”
“你为什么要装傻？！”鹿游忍受不了，她站在身，拳头紧握，指甲扎进肉里去，“我不知道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我以为有了爸爸是件天大的好事，我妈妈也是这么说的。我以为我终于时来运转，我以为天上掉馅饼，终于砸到我头上了。可，可结果，可结果！”
“我要回国，我要见我妈妈，我要回我自己的家去！什么钱啊权啊，这些衣服，首饰，我都不要了，我还给你们！”
鹿游把她的手环撸了下来拍在柜子上，而后一件件将外套、衬衫也脱了下来，只穿着内衣在周放面前站着，连周放都吓了一跳。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盯着几乎全裸的鹿游。
“把我妈妈还给我。”
鹿游颤抖着。
周放弯腰，从床头柜里拽出一件厚实的浴袍，裹在鹿游身上。而鹿游木着脸，像一个雕塑，执拗地站着，眼泪盛在眼眶里。
周放笑笑，他温柔地揉了揉鹿游的头发，将她抱进怀里。他轻轻拍打鹿游的肩膀。
“好了好了，你是个女孩子，这样像什么话呢？”
鹿游只是哭。
“你受了委屈，我知道。”
他真的是太狡猾了，鹿游想，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难道不是他吗？可又不争气地投入他的怀抱。她的确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可谁来替她出气呢？可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周放的声音，突然就安心起来。
鹿游忍不住抱住他，在他怀里哭了很久，直把他前襟都哭得湿漉漉才抬起头。
她一边抽泣，一边问。
“我妈妈呢？”
“你一点都不在乎我吗？”
“什么？”鹿游愣住了。
“我得了白血病。”
鹿游无辜的眼睛望着他。
“你一点都不担心我吗？我不是你的哥哥吗？”
鹿游急切地抽了口气。
“我担心！可是，可是你什么都不和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很害怕，或许你根本就不是我哥哥！”
周放笑，他揉揉鹿游的脑袋。
“我知道。”
“什么？”
鹿游的眼睛，泛着光。
“你的委屈，你的担心，你的害怕，我都知道。”
你真的都知道？
周放伸出他的小指：“现在我和你约定。”
鹿游迟缓地看着他的指头，“什么？”
“接下来我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那些事，只要我知道，我都告诉你。”
鹿游不禁抓住周放的手，她欣喜地望着周放。
“真的？！”
“但有个条件。”
“你说！”
“你要救我一命。”
“嗯？”
她怔住了。
鹿游将周放的手松开，她眨眨眼，缓缓道。
“就是因为这个，你们才来找我的吧。”
“什么？”
“你生病了，要我捐骨髓，所以你们去找我了。”
周放有一双很适合撒谎的眼睛，“不。”
“不？”
“我们一直在找你。”
“骗人。”
“你还没有答应我呢。”
周放的小指悬在半空。
鹿游盯着，伸出她的小指，和周放的手指勾在一起。
“你想好了？”
“是让我捐骨髓给你吗？”
“对。”
“很疼吗？”
“嗯…应该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疼。”
鹿游蜷起小指，“我妈在哪？”
周放笑，“你答应了？”
“答应了！”
周放笑起来，“你有什么问题？”
“我妈在哪？”
周放静了片刻，缓缓道：“那不是你妈妈。”
“什么？”
“她跟你说她叫什么名字？”
鹿游不肯说。
“她是不是说自己叫鹿瑶？”
鹿游眼睛瞥到一边去。
“她是假的。她叫葛雨霏，当年就是她把你偷走了！”
鹿游猛抽一口气。
周放没有给她什么喘息思索的机会。
“妈妈生你的时候就去世了，那时我还抱着你参加了妈妈的葬礼，你一直在睡觉。当时我还想，你好可怜，妈妈去世了，你却安稳地睡着了。”
就像那窝猫。
鹿游身体僵直，微微颤动。
“趁我们都没注意，葛雨霏把你抱走了，她是妈妈的朋友。她原本打算把你卖给村里人，她已经到了洛村，洛村就是她的大本营。这也是后来我们才知道的。那时我们一直在找你，报了警，请了私人侦探。葛雨霏害怕，就躲在洛村不敢出来。一直躲到现在。我们从来没停过找你，葛雨霏是拐卖你的人贩子。”
“骗人。”
“她已经坦白了，你记得我们刚刚接你回家，你总是见不到她。她是被警察传唤，她为了不坐牢，主动说再也不会来见你。”
骗人。
“她对你好，不过是希望你替她求情，她知道若是你求情，我们一定没办法。”
“她在哪？”
“不知道。”
“什么是不知道？！”
“我…我听说她拿了五十万，走了，去了哪，我没问到。”
“她为什么拐卖我？”
“我不知道…也许是需要钱…”
“但她对我很好！”
“也许吧…”周放补充：“谁知道她有什么目的。”
“那…我的妈妈，亲生母亲…她在哪？”
“葛雨霏把妈妈的骨灰盒带走，她说她洒在洛村后面的山里了。”
“就是说尸骨无存，被人扬了灰了。”
周放眼神软下来，“游游。”
她脑子飞速的转动，但却又一片空白。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鹿游问，“为什么我来的这三个月…”
“我不知道怎么讲。”周放看着她，“我不知道…况且现在…可合适的配型一直找不到，医院一直在催，我等不了了。”
鹿游心中一紧。
“骗人。”
她嘴硬。
“我骗你什么？”
鹿游说不出，她看到周放眼里的失落与无奈，心也动摇。
“她真走了？”
“嗯。”
鹿游垂下眼睛，心砰砰地跳。她感到手被周放抓住了。
瘦弱苍白的周放，他眉头微微皱在一起，好像很疑惑，又伤心。
“你救救我好吗？”
他像在做一个哀求。
鹿游冷不丁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