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目光穿透了书房的门,望向那片京城夜色。
为一件法器,能有多少消耗?值得这般人物显露愁容?
除非……那件法器,不是寻常之物。
崔瀺忽然想起了公输旦。
他明白了!
那都是他过往生活的一部分,是他锚定自身,不被这个世界同化的道!
“我等……都想错了。”
“我们总想着送那些天上之物,以为那才配得上先生的身份。可对先生而言,那些东西,与路边的石头,恐怕并无二致。”
“他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天材地宝。”
“他需要的,是家。”
“传令。”
“从明日起,工部不必再寻雷木火髓。”
“让御膳房每日挑选最新鲜的瓜果蔬菜,太液池里最肥美的那条锦鲤,用冰镇着,送到城南杂货铺去。”
“告诉内务府,把库里存着的,前朝贡上来的那些银霜炭,每日清晨,送一车过去。要最好的,无烟无味,火力最匀的那种。”
“再派人去江南,寻最好的绣娘,用最普通的棉麻,给先生做几身合体的常服,要透气,要舒服,不要任何花里胡哨的阵法纹路。”
“还有……”
崔瀺顿了顿,想了想林安那间有些破旧的铺子。
“让工部派几个手艺最好的老师傅,悄悄过去,看看先生的铺子哪里需要修缮。屋顶的瓦片,后院的篱笆,门前的台阶……就说是街坊邻里,搭把手。莫要惊扰,莫要多言。”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那道阴影已经彻底懵了。
从搜罗一国奇珍,到关心一人的吃穿用度,这转变,比翻书还快。
但他还是躬身领命:“遵……遵国师令!”
……
林安最近有点烦。
不是因为生意不好,他的生意就没好过。
是快断粮了。
他靠在躺椅上,看着墙角最后两包方便面,忧心忡忡。
穿越过来时带的存货,终究是有限的。省吃俭用,也快见底了。
油盐酱醋也都不多了,米缸里的米,还能吃个三五天。
“唉,坐吃山空啊。”
他叹了口气,琢磨着明天是不是该起个早,去东市逛逛,补充点给养。
可一想到要去跟人讨价还价,他这社恐的毛病就犯了。
“烦死了,”他嘟囔着,翻了个身,决定先睡一觉,把烦恼留给明天。
第二天,他又是日上三竿才起。
揉着眼睛打开铺子门,却发现门口放着一个竹篮,上面盖着一块干净的青布。
“谁啊?送错了?”
他探头探脑地往街上看了看,空无一人。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青布,一股鲜活的气息扑面而来。
篮子里,是几颗还带着露水的青菜,水灵灵的,一看就是刚从地里摘下来的。
旁边还有一条用荷叶包着的大鱼,鳞片完整,眼睛清亮,隔着荷叶都能感觉到那份肥美。
林安愣住了。
这是……什么情况?
田螺姑娘?不对,这世界应该是田螺仙子。
他正发懵,街角走来一个挑着担子的老汉,担子里是黑乎乎的木炭。
老汉在他门口停下,憨厚地笑了笑:
“后生,可是住这儿?有位老爷让俺给你送些炭来,说是你这铺子阴凉,怕你夏天过了,秋天冷。”
说着,都不等林安回话,就麻利地将一担上好的木炭,整整齐齐地码在了后院的角落。
那木炭截面光滑,隐有银霜,一看就不是凡品。
林安彻底傻了。
“大爷,这……这得多少钱?”
“不要钱不要钱,”老汉摆摆手,“那位老爷已经给过了,给得足足的。俺就是个跑腿的。”
说完,挑着空担子就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林安就跟活在梦里一样。
今天门口多了一袋上好的新米,明天又有人送来一小坛据说是御赐的酱油。
甚至有一天,他正愁后院的篱笆被风吹倒了一截,下午就有两个老师傅,提着工具箱上门,客客气气地问:
“后生,俺们是街对面的,看你这篱笆倒了,闲着也是闲着,帮你弄弄?”
林安一开始还惶恐不安,疑神疑鬼,生怕是什么仙人跳。
可送东西的人,态度恭敬却不谄媚,放下东西就走,绝不多话。
修东西的师傅,手艺精湛,干完活连口水都不喝。
几天下来,林安那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
他得出了一个结论。
肯定是自己穿越者的锦鲤体质发作了!遇到了一个喜欢玩养成游戏的本地土豪!
“嘿,还别说,这土豪品味不错啊。”
林安拎着那条肥美的锦鲤,走进厨房,脸上乐开了花,“知道我懒,还知道我嘴刁。这日子,可比天天吃方便面舒坦多了!”
他点上那银霜炭,火力不大,却恒久,屋里一点烟味都没有。
鱼汤炖得奶白,青菜下锅一焯,碧绿生青。
一时间,小小的杂货铺里,飘起了久违的人间烟火气。
林安吃得满嘴流油,心里的那点烦恼,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生活质量,直线上升!
与此同时,一座清幽雅致的学宫内。
齐静春正与一位老友对坐品茶。
老友是山崖书院的山长,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儒,他抚须道:“静春,你可知,最近京城里出了一桩怪事。”
“哦?愿闻其详。”齐静春温和一笑。
“国师崔瀺,近来不知为何,忽然关心起了民生。不再只盯着朝堂和修行界,反而屡次下令,让工部改良农具,让太医院研究祛除瘟疫的方子。整个大骊王朝的风气,都为之一变。以往那些只知闭关的修士,竟也开始三三两两下山,行走红尘了。”
齐静春放下茶杯,目光望向城南的方向,眼神悠远。
“山长,这并非怪事,而是好事。”
他轻声道:“所谓修行,并非是远离尘嚣,不履凡俗。观林先生之行,于一饮一啄,一言一行之间,皆是修行,皆是大道。”
“我辈修士,总以为吞吐灵气,炼化宝物,便是正途。却不知,那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亦最合天道自然。崔瀺,他这是看明白了。”
夜深人静。
林安躺在床上,吃饱喝足,浑身舒坦。
可不知为何,看着窗外那轮与家乡一般无二的明月,心里却空落落的。
他下意识地摸出手机。
他划开屏幕,没有信号,没有网络,有一张存了很久的全家福。
照片上,父母笑得开怀,妹妹正对着镜头做鬼脸。
“爸,妈……我在这边,过得挺好的。”
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
“有吃有喝,还有人上赶着送……就是,有点想家了。”
——
他忽然想起一个寻常的夏日午后。
那会儿他刚毕业,工作还没着落,天天在家里打游戏,被他妈拿着鸡毛掸子从二楼追到一楼。
“林安!你看看你,一天到晚就知道玩那个破电脑!眼睛不要了?人不要了?”
“妈,我这叫电竞,电竞!能挣大钱的!”
“挣什么大钱?你看看隔壁小王,人家都考上公务员了!你再看看你表姐,下个月就结婚了!就你,老大不小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以后谁跟你过?”
他爸坐在沙发上,端着个紫砂壶,慢悠悠地吹着气,看报纸挡着脸,从报纸上头露出一双眼睛,帮腔道:
“哎呀,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别老念叨。”
“我不念叨?我不念叨他能自觉?林建国,我告诉你,这儿子就是给你惯坏的!”
妹妹抱着一盘切好的西瓜从厨房出来,幸灾乐祸地冲他挤眉弄眼,
“哥,妈说得对,你再这么下去,我同学都得管你叫叔叔了。”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抢了最大的一块西瓜,惹得他妹哇哇大叫。
屋子里,是他妈的唠叨,他爸的叹气,他妹的吵闹,还有电视里天气预报的声音。
乱哄哄的,却也热腾腾的。
那时的他,只觉得烦。
可现在,他愿意用一切,去换那么一个吵闹的午后。
换不到了。
林安关掉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
他将脸埋进被子里,带着阳光和棉絮的味道,很暖和。
可他心里那个窟窿,却像是被夜里的风灌满了,呼呼地响,空得厉害。
这世上,怎么会有吃饱穿暖,还觉得活不下去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