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甫落,暮色初凝,户部侍郎曾岩的书房便已亮起了一盏孤灯。
昏黄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投在窗纸上,那影子因案头堆积如山的账册与公文而显得格外佝偻、凝重。他枯坐其间,仿佛被无数无声的数字与条文所淹没,唯有指尖无意识敲击桌面的微响,透露出其下暗流汹涌的思虑。
白日里灵堂上那番慷慨激昂的景象,此刻已被冰冷的现实所取代。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一本摊开的户籍册,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不再是枯燥的文书,而仿佛化作了即将被投入战争熔炉的粮草、民夫、和赋税。
时间匆匆流过,他端起早已冰凉的茶盏,却忘了啜饮,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浓重的黑暗,看到风岭关外的烽火连天。
“举国之力……”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说得轻巧……可这力,从何而来?”
先帝丧仪虽已竭力从简,国库账面也远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然而天下各州郡粮仓里究竟还剩下多少实实在在的米麦,他这位户部侍郎心中,自有一本旁人看不到、却沉甸甸压在心头的明细账。
加征赋税?念头刚起,便觉千钧之重。谈何容易!去岁北地实行坚壁清野以抗大燕,耗去的粮草十之六七皆由南方诸州艰难筹措。南方虽借与开梁互市之利,民间稍有余裕,可去年已是竭泽而渔,硬生生以一隅之地供养举国之战。今年若再开口,岂不等同逼人跳墙?民生早已困顿不堪,若再强行加派,恐怕外敌未至,内变先起。
更令他寝食难安的是,南方地近开梁,人心本就浮动。若朝廷举措失当,盘剥过甚,那些与开梁千丝万缕的南方大族,难保不会为保自家基业……而生出异心,甚至通敌求存!那才是真正的覆国之危。
还有那各州府的私兵……他脑海中闪过几张白日里同样躬身领命、却目光闪烁的面孔。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谁肯轻易交出看家护院的根本?届时阳奉阴违,推诿扯皮,终究还是要落到国库头上。
更深处,一丝隐忧盘旋不去:开梁选择此时发难,绝非偶然。朝中……真如表面那般铁板一块吗?新帝登基,根基未稳,此番若战事顺利,自然威望无双;可一旦受挫,或是陷入僵持,这“举国之力”的重压之下,最先被撕裂的,会是什么?
夜风吹得窗棂轻微作响,曾岩猛地回过神,深吸了一口寒夜的空气。他铺开一张素笺,提起笔,却久久未能落下。墨点滴落,在纸面上晕开一小团模糊的黑影,如同此刻他心中难以厘清的困局。
这封呈送给新帝的奏疏,该如何下笔?是陈述困难,请求暂缓?还是不顾一切,竭力筹措?
笔锋悬停良久,最终,他只是在纸的顶端,重重写下了两个字:
“难为。”
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仿佛一个被无形重担压弯的灵魂,在深夜里独自咀嚼着家国前途的忧虑与艰难。
暮色如墨,缓慢而无可逆转地浸染着北唐都城的轮廓。在这片愈发沉滞的阴影下,阳城西市一条僻静深巷的尽头,一扇毫不起眼的木门被无声推开,又迅速合拢。门内灯火晦暗,只寥寥数盏油灯在压抑的空气中摇曳,将十数张或凝重、或焦虑、或深沉的面孔映照得晦明不定。
工部侍郎左擎、少府监监事刘琦、礼部侍郎崔信……林林总总十三位身着常服却难掩官威的朝廷命官,挤在这间逼仄的暗室之中。白日灵堂上同仇敌忾、誓与国偕亡的激昂仿佛尚未散尽,此刻却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利益权衡时的精明与对未知未来的深切恐惧。
“国战已开,陛下决心虽盛,然……”左擎率先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干涩,“开梁铁骑之锋锐,极烈侯赵峥之凶名,岂是易与之辈?我北唐新遭大丧,国库……哼,诸位心中应当有数,绝非表面那般光鲜。”他话语未尽,其中深意却已昭然若揭——他对这场战争的前景,悲观至极。
“左侍郎所言极是!”立刻有人压低声音附和,“倾举国之力?力从何来?到头来还不是加赋加征,最终负担仍落在我等治下之民肩上!届时民怨沸腾,内忧外患,岂有不败之理?”
“可……可万一呢?”角落里一个声音犹豫地响起,是某部一位郎中,他无意识地搓着手指,“万一……朝廷挺过去了呢?今日我等在此密会,若有一丝风声走漏……莫说商谈内容,光是这战前私会,他日便是铁证如山的叛国之罪!满门抄斩亦不为过啊!”此话一出,至少一半人面上血色尽褪,仿佛已看见刑场上染血的屠刀。
保全自身?谈何容易!这仿佛成了一道无解的难题——投靠开梁是叛国,死守北唐亦可能是死路一条。
“清算?”礼部侍郎崔信忽地冷笑一声。他素以清流自居,此刻言语却格外冰冷:“清算?那也得北唐能挺过去!再者,此地乃我私产,往来皆有可靠耳目层层盯梢,谁敢泄密?莫非……席间竟有人存了告密之心?!”他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续道:“诸位同僚不会以为,满朝上下唯有我等看出危机了吧?那些位更高、权更重、族更庞大的衮衮诸公,难道便无动作?有他们在前,我等该想的不是‘会不会输’,而是该思量——如何在这权力更迭之际,做一笔更大的买卖,搏一场更大的富贵!”
他话语如刀,赤裸裸地剖开了另一种可能:若能借此乱局,在新朝确立过程中押注得宜,未尝不能攫取滔天权柄。
暗室内顿时窃窃私语四起,诸人心思在摇曳灯下飞速盘算,空气中弥漫着猜忌、恐惧,与一丝被骤然点燃的、对权力的灼热贪婪。
正当纷乱争论几近失控之际,一个苍老、嘶哑,仿佛被百年烟尘浸透的声音,自房间最深的角落里缓缓传来。那里坐着一人,身形完全隐没于黑暗,不见容貌,仿佛他本人便是阴影的一部分。
“诸位,”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所有杂音,“不必再争了。”
满室之人骤然转头,望向那片浓黑,呼吸为之屏止。
只听得那声音继续缓缓道出,每一个字都似冰冷的铁珠,重重砸在寂静的地面上:
“北唐……”
“挺不过来。”
短短五字,无激昂语调,无多余解释,却带着一种近乎预言般的笃定与冰冷的死寂。刹那间,整间暗室落针可闻,连灯火都恍若凝固。所有人——无论悲观者、骑墙者抑或野心家——皆觉一股寒意自脊椎猛窜而起,顷刻间冻结了所有侥幸与争论。
当那身影自阴影中缓缓前倾,昏黄的灯光终于吝啬地照亮了他半边面容的轮廓时,整个暗室仿佛被无形的冰封彻底凝固。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有人下意识地后仰,碰倒了手边的茶盏,瓷片碎裂的轻响却无人低头去看。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张脸上——一张他们绝未料到,也绝不愿在此地见到的脸。
开梁参知政事、枢密院机速房主事,陈康伯!
这个名字,如同一声惊雷在他们脑海中炸开。这绝非寻常敌国使臣,这是稳居开梁权力核心前五的重臣,是执掌对方天下谍报、策划了无数针对北唐阴谋的幕后黑手!此人的画像和资料,恐怕在座每一位的案头都曾出现过。
他此刻,本应远在开梁都城,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攻打北唐的边境。可他竟然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在了北唐的心脏,皇城阳城脚下!这何其荒谬!何其……骇人听闻!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众人心中闪电般掠过。惊骇之后,便是更深沉的寒意与猜忌,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心头。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猛地转向了此次集会的发起者——工部侍郎左擎。
左家……
左家到底是何时与开梁勾结至此?竟能让敌国如此位高权重的人物,亲冒奇险,潜入这龙潭虎穴?
或者说,他左擎,根本从来就是开梁埋在北唐朝堂最深的一颗钉子?那往日里的政见争执、家族兴衰,难道全是一场演给世人看的戏?
暗室之内,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泥沼,每一次呼吸都沉重无比。方才还在争论是战是降、是忠是奸的官员们,此刻却集体失语。陈康伯的出现,像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撕开了所有虚伪的掩饰,将一个冰冷、残酷、远超他们想象的事实,砸在了他们面前。
他们自以为隐秘的投机抉择,或许,早已在别人设好的棋局之中。
就在这片死寂即将吞噬一切时,陈康伯却缓缓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淡漠。
“诸位大人似乎很惊讶?”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从容,“不必猜测左侍郎了。我朝能与北唐诸多贤达暗通款曲,又岂是倚仗一人一门之力?”
他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惨白或铁青的脸,如同在欣赏笼中困兽。
“北唐气数已尽,非人力可挽。”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风岭关三日内必破,蒋山河的首级此刻或许已悬挂在我开梁的旗杆之上。赵峥侯爷的大军,下一步便是平武关,踏潼关,剑指阳城。”
他每说一句,众人的心便沉下去一分。这些消息如若属实,那北唐的江山,当真已是风雨飘摇,危如累卵!
“陛下……新皇已下令举国抗战……”角落里,那位曾担心清算的郎中颤声反驳,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李厉?”陈康伯轻嗤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一个根基未稳的黄口小儿,空有一腔血气罢了。他拿什么战?拿你们那空虚的国库?拿那些早已离心离德的州府兵马?还是拿你们这些……”他刻意停顿,目光如刀般刮过众人,“……在此密会,思考着如何‘保全自身’的忠臣良将?”
这话如同毒刺,精准地刺中了每个人心中最隐秘的怯懦与虚伪,令他们面红耳赤,却又无法反驳。
“本相今日冒险前来,非为炫耀兵锋,亦非为劝降。”陈康伯语气稍缓,却更显压迫,“乃是给诸位,指一条明路,一份前程。”
“开梁我朝,海纳百川。凡弃暗投明者,非但可保身家性命,保全宗族富贵,更能依据功劳,在我朝得一席之地。阳城破城之日,凡持此令牌者,”他轻轻将一枚枚玄铁令牌放在桌上,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狼头图案,“皆为我开梁功臣,军队不入其门,秋毫无犯。”
他看着众人眼中闪烁的恐惧、犹豫,以及那一丝丝被勾起的、对生存和利益的渴望,知道火候已到。
“当然,”他话锋一转,声音骤然变冷,“若有人欲效忠殉国,或是妄想脚踏两船,待价而沽……我开梁枢密院机速房的名册上,也从不缺少名字。诸位及诸位族人的性命前程,皆在今日一念之间。”
他不再多言,重新缓缓靠回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将无尽的震撼、恐惧、挣扎与抉择,留给了那十三位如坐针毡的北唐官员。
暗室之内,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呼吸声。那一枚枚的玄铁令牌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像一头蛰伏的恶兽,等待着吞噬他们的忠诚,或者……生命。
令牌上那点幽暗的反光,随着一只只或颤抖、或坚定、或迟疑的手将其拿起,迅速揣入怀中、袖内或是更深处的暗袋,而一点点地减少。每消失一枚,室内的光线仿佛就黯淡一分,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代表立场与抉择的光亮的湮灭。
当最后一位官员——那位曾激烈反对却又最终瘫软的郎中,用冰凉的指尖死死攥住那枚仿佛烫手的玄铁,猛地将其塞进贴身衣袋后,桌面上再无一点金属的痕迹。最后一丝微不可见的幽光,也被厚重的织物彻底吞噬,消失无踪。
暗室之内,陷入了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沉重的死寂。方才还有实物可供凝视、可供抉择,此刻,所有的承诺与背叛都已隐藏于各自身体之内,化作了无法言说、却又沉重得足以压垮脊梁的秘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方才还同处一室密谋的众人,此刻目光偶尔交错,却都迅速避开。他们彼此之间,忽然多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谁知道对方心中真正所想?谁又能保证,身边之人不会在下一刻为了更大的利益而出卖自己?那枚消失的令牌,没有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如同种下了一颗猜忌的毒种,在每个人心中迅速生根发芽。
左擎环视着这些新“同僚”,他们脸上残留着惊惧,眼底深藏着算计,身体因背负叛名而显得僵硬。他知道,联盟已成,但这也是一群随时可能因利益或恐惧而反噬的乌合之众。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不安,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光,已经藏好了。接下来,该让它在该亮的时候,亮起来了。”
“各自先遵循北唐皇令行事,谨慎第一,切记,若有变故,老方法联系。”
“散了吧。”
没有多余的废话,众人如同幽灵般,沉默地依次起身,低着头,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更深沉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在此地聚集过。
只有那空荡荡的桌面,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压抑呼吸,证明着方才一场足以颠覆王朝的交易,已然达成。而熄灭的光,正藏在他们的衣襟之下,向着北唐的心脏,蔓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