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潼被两名锦衣卫校尉“护送”着,离开了那如同炼狱般的城墙工地。一路行去,他沉默地观察着这座六百年前的帝都。
应天府街道宽阔,坊市分明,但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行人大多步履匆匆,神色谨慎,少见笑语喧哗。洪武年间的严刑峻法和无处不在的厂卫阴影,如同无形的枷锁,套在整个城市的上空。这与后世想象中的大明繁华迥然不同,更像一座高效运转却压抑无比的军事堡垒。
东宫位于皇城东部,称“春和宫”。与紫禁城的恢弘壮丽相比,此时的东宫更显庄重清雅。朱标以仁厚著称,东宫的氛围似乎也比外面稍显宽松,但宫规森严,侍从们行走无声,举止有度,依旧透着天家的威严。
古潼没有被直接带到朱允炆面前,而是先被押送至一处偏殿,由东宫属官进行初步讯问。他早已打好腹稿,将自己编造的身份背景——一个家道中落、四处游学、痴迷杂学的书生——说得滴水不漏。问到师承,便推说偶遇奇人,不便透露姓名;问到具体学问,便挑些此时已有但不算主流的数学、地理知识应对,既显才华,又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
负责问话的是一位姓黄的詹事府丞,老成持重,听得将信将疑。但古潼的谈吐风度确实不像细作,所言之学也非寻常腐儒能懂。更重要的是,这是皇长孙亲自下令带回的人,他们不敢怠慢,也不敢轻易定罪。
初步盘问后,古潼被安置在一间狭小的厢房里,门外有人看守,形同软禁。待遇比工地的囚徒好了无数倍,但前途依旧未卜。
(二)
翌日,古潼被带去觐见。
他本以为只见朱允炆,却没想到,在春和宫的正殿里,端坐于主位上的,是一位身着赤色龙纹袍服、面色略显苍白疲惫,却目光温润、气度雍容的中年男子。
太子朱标!
古潼心头一凛,立刻垂下眼帘,依着刚才路上内侍紧急教导的礼仪,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历史记载中,朱标于洪武二十五年四月病逝,现在显然还未到那个时候。但看他脸色,已可见沉疴缠身的迹象。
“学生古潼,叩见太子殿下,叩见皇长孙殿下。”他的声音保持稳定,动作虽生疏却尽力规范。
“抬起头来。”朱标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久居上位的自然威仪,“听允炆说,你于杂学颇有见解,甚至妄议京城工事?”
古潼抬头,谨慎地回答:“回殿下,学生不敢妄议。只是见民夫艰辛,偶有所思。学生曾在一本残破古籍中见过一种‘分段夯筑协同作业法’,或能稍提效率,减少疲敝。学生狂妄,请殿下恕罪。”他故意将现代工程管理概念包装成“古籍所见”,降低风险。
朱标还未说话,一旁的朱允炆却忍不住轻声开口,带着一丝学术探讨的好奇:“父王,昨日他提及此事,儿臣也觉得似有道理。只是不知其具体为何……”
朱标看了儿子一眼,眼神中带着慈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身体日渐不佳,父皇朱元璋对允炆又寄予厚望,但他深知这个儿子过于仁柔,亟需增长见闻和魄力。眼前这个来历不明却言谈新颖的年轻人,或许……能带来一些不同的东西?
“哦?古籍?”朱标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那你且说说,你游学四方,都见过哪些风土人情?于治国安邦,又有何看法?”这是一个更危险的问题,考验的是眼界、立场和智慧。
古潼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关键考验。他不能表现得太超前,也不能毫无见地。
“回殿下,学生浅见。治国首在安民。学生一路行来,见百姓畏法甚于敬法,惧吏甚于亲吏。或可……在严刑峻法之外,稍施教化,使民知法之所以为法,或能收事半功倍之效。”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敏感点,强调“教化”,这符合儒家理念,也隐含了一丝现代法治思想的影子。
接着,他又谨慎地描述了一些地理风貌(删去明朝尚未发现的地区)、物产差异,言语间不着痕迹地流露出对民生疾苦的关切。
朱标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椅臂。他能听出,这个年轻人有些想法确实与众不同,甚至有些“离经叛道”,但核心却是仁民爱物,与他的理念暗合。而且其视角新颖,知识驳杂,对允炆而言,或许正是一个补充。
良久,朱标缓缓开口:“你之言,虽有稚嫩之处,却也不无道理。允炆。”
“儿臣在。”
“此人便暂且留在东宫,于文华殿侧殿整理书籍,你可随时向他询疑问难。但其来历尚未彻底明晰,仍需观察。一应言行,需有记档。”朱标做出了决定。既给了儿子一个接触新学的机会,又做了严格的限制和监控。这是一个稳重又不失开明的安排。
朱允炆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恭敬答道:“儿臣遵命。”
古潼也立刻叩首:“谢太子殿下恩典!”心中巨石稍稍落下。至少,暂时安全了,而且获得了接近核心目标的宝贵机会。
(三)
古潼的工作是整理文华殿侧殿那些积灰的藏书。这里多是些非主流的杂书、地方志、前朝笔记甚至一些格物图谱,正合他的“杂学”身份。
下午,朱允炆果然来了。他换了一身素雅的常服,摒退了左右,只留一个心腹小太监在远处伺候。
殿内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书页翻动的声音。
朱允炆似乎有些不知如何开口,他随手拿起一本古潼正在整理的《舆地纪胜》,轻声问道:“古……先生,你昨日所言那夯筑之法,究竟……”
古潼放下手中的书,看着眼前这个清秀温和、对未来命运一无所知的少年,心中情绪复杂。他既是历史的研究者,如今却成了历史的参与者,甚至想成为改变者。
他微微一笑,那点属于现代人的腹黑和主动又开始冒头。他拿起几本书,在地上简单排列,开始用最浅显的方式讲解流水线作业和标准化操作的概念,偶尔穿插一两个现代的小笑话。
朱允炆听得极其认真,眼睛越来越亮。古潼的讲解方式与他那些刻板的师傅完全不同,生动、直观,甚至有些“匪夷所思”,却总能巧妙地引经据典(当然是加工过的),让人无法驳斥。
“竟能如此……真是闻所未闻!”朱允炆忍不住惊叹,看向古潼的目光充满了纯粹的钦佩和好奇。
古潼看着他眼中的光,心中微热,语气不由更加柔和:“殿下过奖。世间万物之理,有时只需换一个角度去看罢了。”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轻声加了一句,“就像人与人之间,有时亦需跳出窠臼,方能见得本真。”
朱允炆微微一怔,似乎听出了些许弦外之音,白皙的耳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他立刻低下头,掩饰性地翻动书页,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克制:“先生……所言甚是。只是礼法规矩,亦是维系天下之道,不可轻废。”
他又把自己缩回了那道无形的儒家壁垒之后。
古潼也不逼迫,只是笑了笑,继续讲解地理知识,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他知道,撬开这坚硬的壳,需要的是水滴石穿的耐心和……恰到好处的“火热”。
夕阳的光辉透过雕花木窗,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一个侃侃而谈,眼神炽热;一个凝神静听,心绪暗涌。
远处,记录言行的宦官奋笔疾书,却写不尽这悄然滋生的、超越师徒的情愫与即将搅动历史漩涡的变量。
古潼知道,他留在东宫的第一步,算是站稳了。而下一步,就是在朱标太子薨逝那个关键节点到来之前,尽可能地影响朱允炆,并……为自己和他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时代,找到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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