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潼在京中的私宅,是理性与隐秘的堡垒。城西榆钱胡同,白墙黛瓦,看似寻常,内里却经他亲手设计,处处留有观察、防御与信息传递的余地。时近除夕,细雪无声飘落。皇帝“静候查勘”的旨意,于他而言,是棋局中一段被迫的“长考”,他正利用这间隙,冷酷地重新评估每一枚棋子的价值和风险。
书房内,炭火提供着恒定热量。古潼一身深色便袍,立于案前,指尖点在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分析要点的宣纸上——那是他对燕王势力渗透程度的评估。他的思维是现代式的、结构化的,将情感因素尽可能剥离,只留下冰冷的策略逻辑。然而,“朱允炆”这三个字,是这精密模型中最无法量化的变量,一个不断扰动他理性计算的感性黑洞。
“潼哥!开门!进行到计划第几步了?需不需要僚机支援?”
院门被叩响,沈白浪的声音像一道不合时宜却鲜活的色彩,泼洒在这片灰白寂静里。古潼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系统确认”的反应。他去开了门。
沈白浪裹着一件过于华丽的孔雀蓝斗篷闯进来,带着寒气与生机。“物资补给!陈年花雕,八宝楼头牌菜!就知道你进入‘绝对理性’模式后会主动断食!”他手脚麻利地布置酒菜,动作间带着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随意。他是古潼庞大、黑暗算计中唯一一个亮着“安全”标签的存在,是过去世界的活体遗迹。
古潼看着他,理性评估着此举的风险与必要性,最终默许。他需要这点“噪音”来提醒自己为何而战。“非常时期,谨慎些。”他声音平稳,是提醒,也是自我保护。
(二)
酒刚斟上,院外传来轻快却略显霸道的脚步声。“古先生!开门!是本宫!”
宝庆公主朱云微,像一团火红的旋风卷了进来,怀里抱着沉重的食盒,小脸冻得通红却兴奋异常。“先生!我偷跑出来的!给你带了好吃的!”她的话语娇蛮,眼神却清澈专注,带着少女不加掩饰的倾慕,将食盒塞给古潼时,指尖无意擦过他的手背,带来一丝微小的、扰动人心的触感。
古潼接过,心下瞬间完成风险收益计算——公主的善意是稀缺资源,值得谨慎接纳。他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温和与无奈:“殿下厚爱,臣愧不敢当,只是此举过于冒险……”他扮演着完美的、克制的臣子与师长角色。
沈白浪在一旁看得有趣,戏精上身,摆出风流倜傥的架势向公主行礼,逗得她咯咯直笑。古潼默默看着这略显吵闹的生机,理性告诉他这很危险,心底某处却贪恋这短暂的、无需算计的轻松。
正当此时,一个沉稳、冷硬的声音如同冰锥刺入这微暖的空气:
“古先生。”
徐至谦站在门口,一身半旧的黑呢斗篷,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周正,眉宇间锁着挥之不去的严肃与审视。他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全场——姿态轻浮的沈白浪、娇俏鲜活的公主、看似平静的古潼。这景象让他刻板的正统观念受到强烈冲击,更触动了了他作为燕王耳目的高度警惕。
“徐某路过,听闻喧哗,恐生事端,特来查看。”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冰雹。
沈白浪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一种混合着厌恶和挑衅的神情,低声嗤笑:“呵,‘纠察御史’又来了。”
徐至谦的目光立刻如冰冷的铁钳般锁住他,语气严厉得不容置疑:“沈白浪!见礼不拜,衣冠不整,嬉笑无状,与殿下同处一室而不知避嫌!你眼中可还有半点规矩法度?!”这斥责不仅针对行为,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对其存在本身的否定。
沈白浪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直,脸上血色上涌,不再是嬉皮笑脸,而是露出一种尖锐的脆弱和反击:“规矩?徐舍人的规矩就是整日像幽魂一样盯着同僚私宅?你的规矩比紫禁城的墙还高还冷!你看不惯我?我还不伺候呢!”他的话直白而伤人,试图用攻击来掩盖被指责时的无措。
“放肆!”徐至谦脸色铁青,手猛地握紧,仿佛受了极大的冒犯,又似被戳中了某种难言的秘密,厉声道:“我乃东宫属官,匡正非仪乃是职责所在!岂容你这等……”
“至谦兄。”古潼的声音平稳插入,如同在两道即将对撞的激流中投下一块镇石。他上前一步,身形微妙地隔开两人,目光冷静地看向徐至谦:“白浪疏狂,并非有意冲撞。殿下在此,莫要惊扰。雪夜难行,既来了,便是客,请入内喝杯水酒驱寒如何?”他话语礼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既抬出公主压阵,又点明对方的不请自来,将一场冲突化解于无形,展现其高超的控场能力。
徐至谦胸膛剧烈起伏,狠狠瞪了沈白浪一眼,那眼神复杂至极——有愤怒,有鄙夷,或许还有一丝极快掠过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别样情绪。他看向一旁被吓到的公主,最终强压下所有,对古潼生硬地一拱手:“不必!叨扰了,告辞!”说完,决然转身离去,背影僵硬如铁,每一步都踩得积雪吱嘎作响,仿佛在宣泄无处安放的怒火与……挣扎。
沈白浪冲着他消失的方向,重重哼了一声,先前张扬的气焰却消散了,只剩下一点狼狈和落寞,低头摆弄着衣角。
(三)
徐至谦的离去让气氛尴尬冰冷。宝庆公主受了惊吓,古潼温言安抚,心下却对徐至谦的反应评估了一番——此人的刚正与秘密在他身上撕裂出的张力,比预想的更大。
公主很快被内侍劝离。沈白浪闷头喝了几杯酒,有些蔫了,不再吵闹。古潼将他扶去厢房休息。书房重归死寂。
(四)
古潼独立廊下,雪更大了。理性的壁垒再次加固,方才那场冲突印证了他的许多判断——人心叵测,关系脆弱。他必须更冷,更硬,才能在这漩涡中保住想保住的人。尽管这意味着更深沉的孤独。
街角,车轮声停。一个单薄身影在风雪中伫立良久,如同凝固的悲剧。
朱允炆站在雪地里,几乎被雪覆盖,脸色惨白,眼神里是崩塌般的痛苦与渴望。他看到了一切,那短暂的温暖和随后的冲突,都加深了他的罪孽感和对古潼的炽热依赖。
“先生……”他声音破碎,被风吹散。
古潼回首,看到他的刹那,所有理性的计算仿佛都停滞了一秒。那破碎的模样,是他一切谋算想要守护,却又注定被这谋算本身所伤害的核心。
理性的高墙,在感性绝望的凝视下,裂开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这场雪夜私宅的聚会,最终照见的,仍是他们二人无解的核心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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