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顾寻被林晚照和柳先生拖着,在崎岖的山道上亡命奔逃。身后,鬼卒营寨的方向,那惊天动地的轰鸣与金光黑气的碰撞声渐渐远去,最终被无边的黑暗与死寂吞没。每一次脚步落下,都仿佛踩在顾寻的心尖上。陈师枯槁却顶天立地的身影,在鬼潮中浴血奋战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他的识海深处。
“陈师……”顾寻喉咙发紧,声音嘶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剧痛。体内那盏“心灯”灯焰因方才的爆发而黯淡到了极点,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识海中,那点“仁”字真意碎片的光芒也微弱了许多,传递着深沉的疲惫与哀伤。无字竹简表面流转的青光更是几乎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沉寂。那一记倾尽所有的“仁”字光束,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力量,也透支了他的根基。
“别回头!快走!”林晚照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清冷的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坚毅。她一手紧握“点翠”,翠绿灵光在黑暗中如同微弱的萤火,另一只手死死拽着顾寻的胳膊,身形飘忽,速度却丝毫不减。她能感觉到顾寻体内那股油尽灯枯的虚弱,更能感受到他灵魂深处那几乎要将人撕裂的悲痛与愤怒。
柳先生佝偻着背,跑在最后,手中那面油腻的铜镜青光吞吐,不断扫向身后,警惕着可能出现的追兵。他脸上惯常的市侩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焦急。他时不时回头望向营寨的方向,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老不死的……你可千万撑住啊……”柳先生低声念叨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三人不知奔逃了多久,直到双腿如同灌铅,肺里如同火烧,身后的营寨早已消失在视野尽头,连那震天的轰鸣也彻底沉寂。他们终于在一处隐蔽的山坳中停下,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剧烈地喘息。
夜风呜咽,带着山野的湿冷和远处若有若无的……鬼气?空气似乎比之前更加粘稠阴冷,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陈旧香料、腐烂纸页和某种冰冷金属的奇异气息。
“应该……甩掉了……”柳先生喘着粗气,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小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妈的,这鬼地方……离京城越近,阴气越重,连风都带着股棺材板味儿!”
顾寻瘫坐在地,浑身脱力,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困难。他闭上眼,试图感应陈师的气息,却只感受到一片虚无的死寂。那盏维系着他与陈师、与书院魂灯的无形纽带,仿佛被彻底斩断。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陈师他……”顾寻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别瞎想!”林晚照打断他,声音冰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陈师修为通天,浩然正气护体,绝不会轻易陨落!他让我们走,自有他的道理!你现在要做的,是活下去!是恢复力量!是完成他的嘱托!”
她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个翠玉小瓶,倒出一粒散发着清香的碧绿丹丸,不由分说地塞进顾寻口中。“凝神静气,运转心法!这‘青木蕴灵丹’能滋养你的根基,修复损耗!”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和而充满生机的暖流瞬间涌入顾寻干涸的经脉,如同春雨滋润龟裂的大地。他强压下心中的悲恸与绝望,依言盘膝坐好,心神沉入识海。微弱的心灯灯焰在暖流的滋养下,似乎稳定了一丝。无字竹简也传来微弱的回应,表面黯淡的青光开始极其缓慢地流转。那点“仁”字碎片微光,如同被唤醒的星辰,散发出温暖而坚定的光芒,引导着药力修复着受损的文骨根基。
柳先生也掏出一个脏兮兮的油纸包,里面是几颗黑乎乎的药丸,自己吞了一颗,又递给林晚照一颗:“丫头,你也消耗不小,吃点回回神。这‘九转还魂丹’虽然卖相不好,效果绝对顶呱呱!”
林晚照没有拒绝,接过丹药服下,闭目调息。她消耗虽不如顾寻那般惨烈,但连续催动“丹青引”,又以藤蔓卷着顾寻奔逃,灵力也损耗巨大。
山坳中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三人沉重的呼吸声和夜风的呜咽。空气中那股奇异的、混合着陈旧香料与冰冷金属的气息越来越浓。
“老柳,”林晚照突然睁开眼,清冷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此地阴气汇聚,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的秩序感……离京城还有多远?陈师说的‘鬼市’,在何处?”
柳先生拨弄着油腻的算盘珠子,小眼睛眯起,打量着四周:“快了快了,翻过前面那座‘乱葬岗’,再走三十里,就是京城南郊的‘十里亭’。至于鬼市嘛……”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神秘又带着忌惮的神色,“京城鬼市,可不比青州那个小地方。它不在阳间,也不在阴间,而是在阴阳交界的‘夹缝’里。入口嘛……就在‘十里亭’旁边那片‘鬼哭林’深处。”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市侩的敬畏:“那地方,邪乎得很。规矩大,门槛高,没有‘引子’,连门都摸不着。而且……守门的可不是什么善茬。”
“引子?”顾寻虚弱地问道,他体内的暖流运转,恢复了一丝力气。
“喏,就是这个。”柳先生晃了晃手中那面油腻的铜镜,“‘鬼市引路镜’,老柳我吃饭的家伙。不过嘛……”他嘿嘿一笑,“京城鬼市的守门人,认的可不是镜子,而是……人。”
他指了指自己:“得是我这种‘守镜人’亲自带路,或者……有‘鬼市’特发的‘路引’。否则,就算你有通天本事,也休想踏进那扇门一步。”
“守镜人?”林晚照若有所思,“你之前说你是‘鬼市守镜人’……”
“那是青州!”柳先生翻了个白眼,“京城鬼市,那是龙潭虎穴!守门的那位……啧啧,脾气古怪,实力深不可测,连元晦那老狐狸都得给他三分薄面。老柳我这小身板,在人家眼里就是个跑腿的。”
他收起算盘,站起身:“歇得差不多了就走吧。此地不宜久留,那帮鬼东西虽然没追来,但这阴气太重,待久了折寿。早点到鬼哭林,找到守门人,进了鬼市才算安全。”
三人再次启程,在柳先生的带领下,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愈发阴森的山路上。空气中那股奇异的混合气息越来越浓,脚下的土地也变得松软粘稠,仿佛踩在腐烂的落叶层上。四周的树木也越发扭曲怪异,枝桠如同鬼爪般伸向天空。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如同女子低泣般的呜咽声,令人毛骨悚然。
“前面就是‘乱葬岗’了。”柳先生指着前方一片笼罩在浓雾中的山坡,“埋的都是些无名尸骨,怨气冲天。过了这里,就是鬼哭林。”
乱葬岗名副其实。荒草丛生,坟茔林立,大多简陋得连墓碑都没有,只用几块石头堆砌。阴冷的雾气弥漫,能见度极低。空气中那股腐朽与怨毒的气息几乎凝成实质,不断侵蚀着三人的护体灵光。顾寻体内的“心灯”灯焰摇曳不定,传递着强烈的警兆。他强忍着不适,紧跟在林晚照身后。
突然,林晚照脚步一顿!“点翠”笔锋瞬间亮起翠绿寒芒!
“小心!有东西!”
话音未落,前方浓雾中,猛地窜出数道黑影!速度极快,带着刺鼻的腥风!不是尸傀骨妖,而是……几条水桶粗细、通体漆黑、鳞片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巨蟒!它们眼中燃烧着幽绿的火焰,口中喷吐着墨绿色的毒雾,獠牙如同匕首般闪烁着寒光!
“阴鳞鬼蟒!”柳先生脸色一变,“这鬼东西怎么跑乱葬岗来了?它们不是该在鬼哭林深处的寒潭里吗?!”
巨蟒嘶鸣着,如同黑色的闪电,朝着三人噬咬而来!毒雾所过之处,草木瞬间枯萎焦黑!
“退!”林晚照娇叱一声,“点翠”笔锋疾点!翠绿灵光化作数道锋利的藤蔓,如同长鞭般抽向巨蟒!藤蔓抽打在蟒身上,发出金铁交鸣般的脆响,火星四溅!竟只能勉强阻滞其攻势!
顾寻强提一口心灯之力,指尖凝聚微弱的金光,试图引动“仁”字碎片净化毒雾,但力量太过微弱,金光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瞬间被墨绿的毒雾吞噬!
“妈的!拼了!”柳先生怪叫一声,手中铜镜青光暴涨,化作一面巨大的光盾,挡在三人身前!
轰!轰!轰!
巨蟒狠狠撞在光盾之上!光盾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柳先生脸色瞬间苍白,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不行!挡不住!”柳先生嘶吼,“数量太多!快想办法!”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道清冷、威严、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如同寒冰般穿透浓雾,响彻整个乱葬岗:
“孽畜!安敢在此作乱!”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规则之力!仿佛言出法随!
那几条凶悍无比的阴鳞鬼蟒,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七寸,猛地僵直在半空!眼中的幽绿火焰剧烈摇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下一刻,它们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走了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墨绿的毒雾也迅速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浓雾缓缓散开,一个身影出现在乱葬岗的边缘。
那是一个身形瘦高、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的男子。他面容普通,甚至有些木讷,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最诡异的是,他手中提着一盏……灯笼。
灯笼的骨架是惨白的骨头,蒙皮是某种半透明的、带着血管纹路的皮膜。灯笼内没有蜡烛,只有一团幽幽跳动的、散发着冰冷白光的火焰。那火焰的光芒,照亮了男子脚下方寸之地,却让周围的黑暗显得更加深邃、更加……死寂。
他站在那里,仿佛与周围的阴气、怨气融为一体,却又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冰冷的秩序感。他就像……这乱葬岗本身规则的化身。
“守……守门人?!”柳先生看清来人,浑身一颤,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腰也弯得更低了,“哎哟!是您老人家!小的柳三,给您请安了!多谢您老出手相救!这些不长眼的畜生,竟敢惊扰您的地界……”
灰衫男子空洞的目光扫过柳先生,没有任何回应,仿佛在看一块石头。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顾寻和林晚照身上,尤其是在顾寻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空洞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涟漪般的波动闪过。
“规矩。”灰衫男子开口,声音依旧清冷,没有任何起伏,“带外人入市,需验明正身,缴纳‘引路钱’。”
柳先生连忙点头哈腰:“是是是!规矩小的懂!懂!”他赶紧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沉甸甸的、散发着阴气的黑色布袋,恭敬地递了过去,“这是孝敬您老的‘阴冥砂’,成色绝对上乘!”
灰衫男子没有接,空洞的目光依旧盯着顾寻:“他,不一样。”
柳先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指着顾寻:“您是说这位顾公子?他……他是书院弟子,身负文骨,是陈澹陈老的关门弟子!此次入京,有要事……”
“文骨?”灰衫男子空洞的眼中,那丝涟漪波动似乎明显了一瞬。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顾寻眉心——那里,一点微不可查的金色光点正静静悬浮。
“仁……字?”灰衫男子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如同古井投石,“有趣。”
他放下手,空洞的目光重新恢复死寂:“规矩不变。引路钱,双倍。”
柳先生脸色一苦,但不敢多言,连忙又掏出一个同样大小的黑色布袋,连同之前那个一起,恭敬地放在地上。
灰衫男子没有再说话,只是提起那盏白骨灯笼,转身,朝着浓雾深处走去。他脚步不快,但每一步落下,周围的浓雾便自动向两侧分开,形成一条清晰的路径。路径的尽头,隐约可见一片更加幽暗、更加扭曲、散发着无数诡异光点的……森林轮廓。
“跟上!”柳先生如蒙大赦,连忙招呼顾寻和林晚照。
顾寻挣扎着站起,体内依旧虚弱,但看着那灰衫男子提灯前行的背影,心中却充满了震撼与警惕。这守门人……非人非鬼,实力深不可测,对“仁”字碎片竟有感应?京城鬼市,果然藏龙卧虎!
林晚照扶住顾寻,清冷的眸子深深看了一眼那盏白骨灯笼,低声道:“小心。此人……很危险。”
三人紧跟在灰衫男子身后,踏入了那条由白骨灯笼开辟出的、通往鬼哭林深处的路径。浓雾在身后重新合拢,将乱葬岗的怨气隔绝在外。前方,是更加深邃的黑暗与未知。
灰衫男子手中的白骨灯笼,散发着幽幽的白光,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却仿佛将这无边的黑暗切割成了两个世界。灯笼光晕之外,是扭曲蠕动的阴影,是无声窥视的目光,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语。光晕之内,却是一片诡异的宁静,只有脚步声在死寂中回荡。
“鬼市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灰衫男子头也不回,清冷的声音在黑暗中飘荡,“但守我的门,就要按我的规矩来。进去之后,生死……各安天命。”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判决,为这趟京城之行,蒙上了一层更加浓重的血色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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