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折枝恨晚 > 第二章 余生·唯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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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墨,将整座城池吞没,也吞噬了南枝眼中最后的光亮。

城南一处偏僻客栈的厢房内,她凭窗而立,目光死寂地投向梧桐巷方向。那里已然看不到冲天的火光,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浓黑,像一块巨大的墓石,压在她家族的废墟上,也压在她的心口。

小司蜷在榻上,哭得脱力,已然睡去,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即使在梦中,身体也会偶尔惊悸般地抽动。

南枝却感觉不到丝毫睡意,也流不出更多的眼泪。她的泪仿佛已经在昨夜那场大火中烧干了。袖中那封父亲的家书已被她攥得滚烫,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针,反复刺穿着她的心脏。

“枝儿见字如面...可多留数日...府中诸事安好,勿念。”

勿念?如何能勿念?!这看似平常的嘱咐,如今读来,字字皆是绝望的预警。父亲早已料到灾祸将至,所以才用这般隐晦的方式将她支开,用全家的性命,为她争得了这一线渺茫的生机。

喉头涌起一股腥甜,南枝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中弥漫,疼痛让她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不能倒下。倒了,南家就真的完了。

她猛地展开那封家书,就着昏黄的烛光,几乎是偏执地一寸寸检视。目光最终凝固在信纸右下角——一个极淡的墨点,几乎与信纸纹理融为一体。

父亲的习惯!他在极其重要却又不能明言的信件上,会留下一个只有家人知晓的标记!

南枝的心跳骤然擂鼓。她颤抖着取过茶杯,滴了几滴水在墨点上。水渍晕开,那墨点竟微微泛出一种极淡的青色。

是青矾水!父亲用了隐写药水!

她急忙将信纸凑近烛火,小心翼翼地烘烤。随着温度升高,信纸空白处渐渐显现出几行淡褐色的字迹,比正文更为潦草,显是仓促至极:

“枝儿,若见此言,则南家大劫已至。勿归,勿信外人。城南永济当铺,丙字十七柜,暗格在下第三砖。内有汝母遗留之物,或可助你安身立命。珍重,吾儿。父字。”

最后“父字”二字,墨迹深重,几乎透纸背,仿佛执笔之人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南枝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痛让她没有再次崩溃。父亲在最后时刻,想的仍是如何保全她,如何为南家留下一点火种。

她轻轻推醒小司,将食指竖在唇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冷冽和决绝。

“小司,我们现在必须立刻离开。”

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犹豫。父亲用生命换来的生机,她决不能辜负。

借助随身携带的妆奁匣子,南枝迅速将自己和小司改头换面。深色膏体让肌肤蜡黄粗糙,炭笔加深眼窝勾勒出愁苦的细纹,布巾包裹秀发,衣襟撒上灰尘。不过片刻,两个娇养的闺阁女子便成了投亲不遇、满面风霜的落魄民女。

“记住,我们是林姓姐妹,从保定府来。你叫我姐姐。”南枝的声音低而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小司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惊恐地点头,紧紧抓住了南枝的衣袖。

二人借着夜色掩护,躲过几队巡逻的官兵,如同惊惶的老鼠穿梭在暗巷之中。父亲的警告“勿信外人”如同警钟在她脑中长鸣,这满城灯火,此刻在她眼中皆可能是窥探的眼睛。

终于摸到永济当铺后巷,南枝不敢去寻找父亲提及的那位“故交”老掌柜。她绕到后院,找到丙字库房,用一根细银簪,凭借着兄长昔日玩笑般教她的技巧,屏息打开了那把沉重的铜锁。

库房内堆积着蒙尘的旧物。找到丙字十七柜,摸索到下数第三块地砖,用力一按——砖块松动。

撬开地砖,一个暗格呈现眼前。里面放着一个沉甸甸的铁盒。

南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打开铁盒,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封信,信封上是她熟悉的、母亲温柔娟秀的字迹:“枝儿亲启”。

她颤抖着撕开火漆,母亲的字迹扑面而来:

“吾儿枝儿:见字如面。若你得见此信,想必世事已至最不堪之境。母亲别无他物留你,盒中些许黄白之物,望能保我儿余生衣食无虞,平凡度日,莫再卷入纷争。切记,平安喜乐,方是对父母最大的告慰。万勿执着仇怨,徒耗此生。母字。”

信纸从南枝指尖滑落,飘摇坠地。

莫念仇恨...平凡度日...

母亲要她放下?要她带着这血海深仇,苟且偷生?!

一股巨大的荒谬和悲愤几乎将她击垮。她看着盒中那沓厚厚的银票、地契、珠宝,它们足以让她隐姓埋名,富足一生。可这一切,是用她至亲的鲜血换来的!她如何能拿着这些,去求自己的“平安喜乐”?!

痛苦和迷茫如同巨浪将她淹没。她几乎要遵从母亲的遗愿,抱起这盒子,带着小司远走高飞。

就在她万念俱灰,手指无意间拂过盒中垫着的柔软绸缎时,一丝异样感传来。那绸缎的厚度似乎不太对。

她猛地掀开那层绸缎,下面竟还有一层薄薄的夹板!

取出夹板,下面赫然躺着两样东西:一本边角磨损、古旧发黄的册子——《南氏秘录》,以及一支素净的白玉簪,簪头却雕琢得异常精巧,暗藏机括。

南枝的心跳骤然停止。

她拿起那本《南氏秘录》,飞快翻动。里面记录的,根本不是什么养生药方,而是南家世代秘传、绝不外泄的种种技艺——精深药理、奇香制法、诡谲毒术...其中一页,正是那种名为“烬欢”的奇毒,记载详实,触目惊心。

她再拿起那支玉簪,手指微颤地旋开簪头——里面是中空的,恰好可藏物事。

一瞬间,母亲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在她脑中重新闪过。

“莫再卷入纷争...”——是因为知道仇人势大,怕她以卵击石!

“万勿执着仇怨”——是因深知仇恨灼心,怕她不得善终!

母亲将生路明明白白摆在她面前,劝她放下。

可是...可是母亲却又将最致命的武器,藏在了生路之下!

母亲早已预见到了她的挣扎!她知道自己的女儿,绝不会甘心就这样苟活!所以她留下了最后的选择——如果女儿最终选择复仇,那么这些,便是她唯一的依仗!

那份“平安喜乐”的祝愿是真心,这份“复仇利器”的预备,亦是深埋的、绝望的母爱!

“呵...呵呵...”南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比哭更令人心碎。她终于明白了母亲那矛盾到撕裂的良苦用心。

母亲将选择权,交给了她自己。

南枝缓缓站起身,所有的迷茫和脆弱在刹那间被焚烧殆尽。她眼中只剩下冰冷彻骨的决然和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她将银票地契仔细收好——这些是活下去的资本。

她将《南氏秘录》和那支玉簪紧紧握在手中——这是复仇的刃。

她看向窗外,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晨曦即将撕裂黑暗。

但她心中的黑夜,才刚刚开始。

“母亲,您的愿望,女儿恐怕...做不到了。”她轻声自语,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掷地有声的重量,“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苟活偷生,女儿此生难安。”

她拿起那支玉簪,毫不犹豫地插入发间。冰凉的触感紧贴着头皮,像是在时刻提醒着她背负的一切。

“从今日起,南枝已经死了。”

她转过身,目光如淬火的寒铁,看向惊醒的小司。

“活着的,是为复仇而生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