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红烛暖光,此刻却像凝固的血,将凌苍冥钉在原地。他看着陌玄微微蜷缩的脆弱姿态,那声“冷”和那句“不必假意关怀”如同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混乱的心神。
魔尊本该肆意张扬的魔元在体内躁动不安,却不是因为杀戮的欲望,而是一种陌生的、急于宣泄却又找不到出口的焦灼。他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究竟该做什么。打破计划?承认心软?不,绝无可能。
最终,他几乎是狼狈地猛地起身,动作幅度大得带倒了身旁小几上的一盏玉碟,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他却恍若未闻,只硬邦邦地丢下一句:
“弟子……去取些暖衾。”
说完,甚至不敢再看榻上的人一眼,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身,拂开重重喜帐,快步走了出去。
殿门开合,带进一丝夜间的凉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曳。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陌玄才缓缓睁开眼。
眼底哪还有半分虚弱无力,只剩一片沉静无波的寒渊,冰封万里,映着跳动的烛火,却折射不出丝毫温度。
他微微支起身,动作间并无真正的不适,只是这具化身的灵力确实已被彻底封锁,沉重的凡胎感束缚着他。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玉碟,又掠过那杯被凌苍冥遗落在桌上的、散发着不详气息的灵液,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逆徒。
心乱了么?这才到哪儿。
他并未去动那杯灵液,甚至没有试图调息——这禁制他前世早已领教过,绝非此刻能解。他只是重新躺下,合上眼,仿佛从未醒来过,耐心等待着。
凌苍冥并未去多久。
他回来得甚至有些太快,怀里抱着一床明显是仓促间从库房取出的、用料极尽奢华柔软的墨色绒毯,那绒毯上还隐约萦绕着魔域特有的、清冽又危险的幽昙冷香。
他快步走入内殿,看到陌玄依旧维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仿佛连指尖都未曾移动过分毫,安静脆弱得像是已经昏睡过去。只是那眉心的微蹙似乎更深了一些,唇色也依旧浅淡。
凌苍冥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呼吸都屏住了几分。他走到榻边,犹豫了一瞬,方才小心翼翼地、近乎笨拙地将那床厚重的墨色绒毯盖在陌玄身上。
动作间,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陌玄散在锦被上的银发,冰凉柔滑的触感让他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
绒毯带着他的体温和那股属于他的、极具侵略性的冷香,将榻上清冷的人缓缓笼罩。
陌玄似乎被这动静惊扰,眼睫颤了颤,极缓地睁开一线,眸光涣散而迷茫,仿佛费了些力气才聚焦在凌苍冥脸上。他的视线又缓缓扫过身上墨色的绒毯,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苍冥?”
这一声低唤,带着刚醒时的沙哑微弱的依赖,像羽毛般搔过凌苍冥紧绷的神经。
凌苍冥喉结滚动了一下,硬邦邦地“嗯”了一声,移开视线不敢与那眸光对视,只盯着绒毯的一角:“库房里寻的,据说……能御寒。”
陌玄静静看了他片刻,没有再说话,只是极轻地合了下眼,像是认可,又像是无力再多言。他将脸微微偏向绒毯深处,墨色的绒衬得他肤色白得惊人,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化在那片浓郁的暗色里。
他无声地汲取着那绒毯上残留的、属于凌苍冥的气息和温度,如同蛰伏的冰蛇,耐心等待着猎物自己将心脏献上。
凌苍冥站在原地,看着那人被自己的气息全然包裹,看着那抹惊心的白与属于他的墨色交融,一种极其诡异的满足感和更深的恐慌同时攫住了他。
他好像……把自己也当成了暖衾,覆盖了上去。
而对方,安静地接受了。
这认知让他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殿内红烛燃过半,流下蜿蜒的烛泪,空气里甜香与幽昙冷香交织,氤氲出一种奇异又窒闷的氛围。
凌苍冥僵立在榻边,看着那床墨色绒毯下微微起伏的轮廓,心乱如麻。那抹白几乎要溺毙在他的颜色里,这景象莫名让他口干舌燥,心跳失序。
就在这时,绒毯下的人动了一下。
陌玄微微侧过身,面向他。银白的发丝自毯边滑出几缕,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朦胧,带着刚醒的水汽和一种深深的、难以负荷的疲惫。
他望着凌苍冥,看了许久,久到凌苍冥几乎要承受不住那平静目光下的重量,才极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轻得像烟,却重重砸在凌苍冥心上。
然后,他看见他的师尊,微微抬起被绒毯覆盖的手,拍了拍身旁空出的榻位。动作无力又迟缓。
“苍冥。”陌玄的声音低哑,带着显而易见的虚弱,却有一种奇异的柔和,仿佛一种无奈的认命与……邀请。
“站了一夜了。”他顿了顿,眼睫微垂,掩去眸底深处冰冷的算计,只余下一片看似真诚的、带着歉疚的黯淡,“今日……终究是你我洞房花烛。”
凌苍冥猛地一震,瞳孔骤缩。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陌玄却仿佛耗尽了力气,微微喘息了一下,才继续低声说道,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却像裹着冰碴的鞭子,抽得凌苍冥神魂剧颤:
“为师……如今这般样子,实在……无法与你行夫妻之礼。”
他艰难地说出“夫妻之礼”几个字,苍白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难堪的红晕,随即又被更深的苍白覆盖。他微微别开眼,不再看凌苍冥,声音里浸满了无力与一种近乎卑微的歉疚:
“委屈你了。”
“若你不嫌……便上来,只是……让为师……抱一抱你,可好?”
话音落下,内殿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红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凌苍冥骤然变得粗重混乱的呼吸声。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榻上的人。
邀请他同榻?
只是因为无法履行洞房的义务,所以用这种近乎补偿的、可怜兮兮的拥抱来安抚他?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尖锐的、几乎将他撕裂的痛楚猛地攫住了凌苍冥。
这不是他想要的羞辱!这不是!
他想要的是对方愤怒,是挣扎,是屈辱不甘却无力反抗!而不是现在这样……这样破碎的、带着愧疚的、甚至试图用残存的温度来“弥补”他的样子!
那声“委屈你了”像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里疯狂回荡。
他看着陌玄微微向他敞开的、看似毫无防备的怀抱,看着对方避开视线后露出的那段脆弱白皙的脖颈,所有预想的快意都化作了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恐慌和酸涩。
他好像,把一件无价珍宝,亲手打碎了,然后那珍宝的碎片,还小心翼翼地、抱歉地硌疼了他。
“师尊……”凌苍冥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哀求意味,“你别……”
别这样。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别……道歉。
陌玄却仿佛误解了他的迟疑,眸光黯淡下去,轻轻收回手,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令人难受:“是为师……强求了。你如今……自是厌恶……”
话未说完,凌苍冥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猛地俯身,几乎是跌撞着上了榻,手臂僵硬却又极其用力地,将那个清瘦冰冷的身躯连人带毯子一起,死死箍进了怀里。
“没有!”他脱口而出,声音急促而慌乱,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否定,“没有厌恶!”
他抱得那样紧,仿佛要将人揉碎进骨血里,又仿佛怕一松手,怀里的人就会如冰雪般消融殆尽。
陌玄温顺地伏在他怀里,脸贴着他炽热却紧绷的胸膛,听着那里面疯狂擂动的心跳,如同困兽濒死的挣扎。
黑心的上古真神在无人得见的角落,缓缓勾起了唇角。
冰封的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怜悯。
逆徒。
抱得这样紧。
是怕为师冷,还是……你自己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