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大的历史从不缺乏注脚。当“铁腕”埃索兰王的聚门军团如铁流般碾过边境诸邦,试图将破碎的旧帝国版图重新锻造成他心目中的统一强权时,无数像风语村这样的角落,便成了这宏伟蓝图下微不足道的尘埃。征服与被征服,统治与反抗,是史书翻动时喧闹的篇章。然而,在篇章的缝隙里,在历史的纸背之上,更多的是无声的崩解与坚韧的求生。风语村,便是这样一页被战火熏燎、却又顽强存续的纸上微尘。
而对阿吉——或者莫伊塞斯·米格尔吉——来说,这座“纸上城堡”是他醒来后唯一能触碰到的真实。
清晨,他被屋外嘈杂却不慌乱的声音唤醒。玛莎正大声指挥着几个半大的孩子分发昨夜烤好的黑面包,几个老人坐在门槛上修补渔网(尽管附近的河流早已不再安全),女人们则忙着从井边打水,清洗寥寥无几的衣物。空气中飘着炊烟和潮湿泥土的味道,还有一种紧绷的、克制的活力。
“醒了?”玛莎看到他坐起来,递过来一小块面包和一碗清水,“吃完东西,可不能白闲着。看到那边堆着的木柴了吗?去帮老哈布把它们劈得再细些,我们晚上烧火用。”
活计很简单,甚至可说是阿吉熟悉的那种辛苦。在西亚诺斯,他干的活比这繁重得多。他沉默地走过去,拿起那把对他而言有些过重的斧子。老哈布是个沉默寡言的驼背老人,只瞥了他一眼,用缺了手指的手比划了一下大小,便不再理他。
斧头起落,木柴应声劈开。单调的重复中,阿吉的思绪却无法平静。他仔细观察着村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栋建筑,试图找到一丝与瑟弗或西亚诺斯相似的痕迹,但一无所获。这里人们的衣着、口音、使用的工具,都截然不同。他们谈论着“聚门军”、“埃索兰王”、“东部前线”,这些词语对他而言如同天书。
“小子,没吃饭吗?用力!”老哈布突然嘶哑地开口,打断了他的沉思。
阿吉脸一红,连忙集中精神,加大了力气。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衫,脚踝的刺痛也因为用力而再次变得清晰。这刺痛像一根线,顽固地系着他那个充满赌徒、烟斗、鳄狸和神秘契约的过去。
中午时分,村口传来一阵骚动。一小队骑兵回来了,带来了外面的消息。埃里克将军和克鲁安也在其中,他们的铠甲上沾满了新的泥点和暗沉的污渍。村民们都围了上去,紧张地听着。
阿吉站在人群外围,竖起耳朵。
“……斯卡拉隘口丢了。”一个士兵声音低沉,难掩疲惫,“黑山羊旗插上了隘口堡垒。我们退守石牙桥,但恐怕也守不了太久。”
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和哀叹。
“这意味着……”玛莎的声音带着颤抖。
“意味着风语村不再是大后方了。”埃里克将军接口道,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聚门军的斥候可能会渗透到这片区域。从今天起,加强巡逻,夜里增加双岗。老弱妇孺要做好随时往更深山里撤离的准备。”
宏观的战局如同一片巨大的、压城的乌云,其阴影终于彻底笼罩了这个小小的村落。恐慌像水波一样在人群中荡开,但又很快被一种认命般的坚韧所取代。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不断后撤、不断适应威胁的生存状态。
这就是战争吗?阿吉心想。和他躲在箱子里看到的血腥场面不同,这是一种更缓慢、更无处不在的挤压,像磨盘一样研磨着所有人的生活。
下午,克鲁安找到了正在帮忙搬运物资的阿吉。
“小子,适应得怎么样?”克鲁安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试图轻松,但眉宇间的凝重却化不开。
阿吉点点头,小声说:“还好。”
“将军要见你。”克鲁安说,“他有些话想问你。”
阿吉的心猛地一跳。跟着克鲁安走向指挥所石屋的路上,他内心忐忑不安。他们要问什么?西亚诺斯?瑟弗?他该如何解释那些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诞离奇的经历?
石屋里,埃里克将军正对着一张粗糙的羊皮地图沉思。看到阿吉进来,他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坐吧,孩子。”他指了指一旁的木桩,“风语村的生活还习惯吗?”
“习惯……谢谢将军,谢谢玛莎大婶。”阿吉拘谨地回答。
“嗯。”埃里克沉吟了一下,“阿吉,你说你从西亚诺斯来?”
“是……是的。”
“能告诉我,西亚诺斯在哪个方向吗?属于哪个王国?或者……靠近哪条著名的河流、山脉?”埃里克的目光更加锐利。
阿吉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西亚诺斯在哪里?它南边的地下酒馆,西北方向的瑟弗和窄桥……这些地名,根本无法与眼前这张标注着“石牙桥”、“黑森林”、“叹息山脉”的地图对应起来。他就像一个手持完全不同图册的人,根本无法在别人的地图上指出自己的故乡。
“我……我不知道……”他颓然地低下头,声音微不可闻,“它……它就在西亚诺斯……”
埃里克和克鲁安对视了一眼。克鲁安开口道:“我们问过很多人,没人听说过叫西亚诺斯的地方。孩子,你是不是……记错了?或者,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很远?阿吉想起了窄桥上那团无法驱散的浓雾和那个保持距离的人影,想起了瑟弗那违背常理的清风和静止的光线。那不仅仅是空间上的远,更像是……
“也许……是另一个世界?”阿吉脱口而出,随即立刻后悔,这听起来太像疯话了。
出乎意料,埃里克将军并没有嘲笑他。他只是深深地看了阿吉一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地图上的某个点——那片标注着“未知”的区域。
“世界很大,孩子。埃索兰王想用铁蹄丈量一切,但总有些地方,是地图和权力都无法覆盖的。”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也有传说,关于时空的乱流,关于迷失的领域……你说你从战场上醒来,在那之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阿吉犹豫了。他该说出鲁伊恩特、赌约、瑟弗和时间猎人吗?最终,他只是选择性地说:“我……我替一个很有钱的人去做一件事,去一个叫瑟弗的地方找‘猎物’,然后……我喝了一个老妇人给的汤,醒来就在那个木箱里了。”
“瑟弗……”埃里克咀嚼着这个名字,摇了摇头,同样一无所知。“猎物又是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没找到。”阿吉低声道,脚踝的刺痛仿佛在提醒他违约的代价。
谈话陷入了沉默。阿吉的经历像一堆破碎的、无法拼凑的镜片,折射出光怪陆离的画面,却无法形成任何清晰的图景。
最后,埃里克将军叹了口气:“好吧,孩子。既然你无处可去,就暂时留在风语村吧。玛莎会给你安排住处和活计。现在世道不太平,哪里都不安全,但在这里,至少我们还能互相照应。”
他示意阿吉可以离开了。就在阿吉如蒙大赦,转身要走时,埃里克忽然又开口,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你说那个老妇人,她叫什么名字?”
阿吉的背影僵了一下,那个带着怨恨和悲伤的名字浮现在脑海。
“夏莉……夏莉·尼娅。”他轻声回答,没有回头。
他没有看到,在他身后,埃里克将军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敲击地图的手指骤然停顿,仿佛触碰到了某种极致的冰冷或是灼热。将军的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那片“未知”的区域,眼神变得无比深邃复杂。
克鲁安疑惑地看向将军,埃里克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屋外,阿吉抬起头,看着风语村上空那片被山峦切割出的蓝天。宏观的战鼓声仿佛从天边传来,而他自己微观的命运,却像一颗被风吹起的尘埃,无人知晓,却或许早已在某种更大的叙事中,被标定了位置。
他不知道,那个名字——夏莉·尼娅——如同一把钥匙,刚刚在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插入了一个极其关键的锁孔。命运的齿轮,开始了新的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