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黑色嘎斯吉普车的引擎声,从响亮到沉闷,最后彻底消失在县政府大院的尽头。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那两位农机厂的老技术员,还沉浸在刚才的巨大冲击和狂喜之中,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光,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张演算草稿,像是捧着圣旨,嘴里还在念念有词地小声讨论着什么“矢量分解”“惯性力矩”,看向彼此的表情,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他们没注意到,站在办公桌旁的赵卫东,那张脸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
“砰!”
一声巨响,打破了这片死寂。
是赵卫东,他一拳狠狠地砸在了办公桌的边角,手背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
积攒到极限的怨气和屈辱,在叶昭离开的那一刻,彻底引爆了。
“爸!您是不是疯了!”
赵卫东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阴阳怪气,而是一种压抑着极致愤怒的低吼。他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赵兴邦,一根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向窗外吉普车消失的方向。
“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乡下烂泥地里爬出来的放映员!您居然把您的专车!把跟了您这么多年的小刘都给他了?”
“您这是在干什么?您这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在打我的脸!”
那辆车,那个司机,在整个红星县,就是他赵卫东身份和地位的延伸!是他区别于其他所有干部的子弟,最直接、最耀眼的特权!
可现在,这个特权,被他父亲亲手剥夺,然后像赏赐一样,扔给了那个他最看不起、最厌恶的泥腿子!
这比当众扇他十个耳光,还要让他难堪!
那两位老技术员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瞬间噤声,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恨不得自己立刻变成两尊雕像。
赵卫东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他继续对着赵兴邦发泄着自己的怨毒。
“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不过就是走了狗屎运,瞎猫碰上死耗子,解决了罐头厂那点破事,您就把他当成神仙了?”
他极力地诋毁着叶昭,试图将对方贬低到一文不值的地步,来证明自己父亲的决定是何等荒谬。
“您没看见他刚才那副德行吗?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让他当个总顾问,他还推三阻四,拿腔作调!这种人,骨子里就坏!就应该狠狠地敲打敲打,杀杀他的威风!您怎么还捧着他?把他供起来了?”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
“我看他那张图纸,八成也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偷来的!他……”
“啪——!”
一声比刚才更响亮的巨响,炸响在办公室里。
赵兴邦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他那张方正的脸,此刻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绕过宽大的办公桌,几步就逼到了赵卫东的面前,一根手指,几乎要戳到儿子的鼻尖上。
“混账东西!”
赵兴邦的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气到了极点,他的咆哮声震得整个办公室嗡嗡作响。
“我打你的脸?我是嫌你把我们赵家的脸,把我的这张老脸,全都丢尽了!”
他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赵卫东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看看你,你再看看人家叶昭!人家年纪轻轻,凭的是真本事!一句话,救活了一个几百人的大厂!一张图纸,能让我们整个县的工业水平往前迈一大步!这是实打实的功劳!这是能写进县志里的大功!”
“你呢?!”赵兴邦的咆哮声拔高了八度,“你除了仗着我的名头,在外面作威作福,欺负这个,打压那个,你还会干什么?你为这个县,为这个家,做过一丁点儿贡献吗?”
“你要是能有叶昭一半的本事,不!就十分之一的本事!我们赵家的祖坟都得冒青烟!”
这番话,就像是一把把烧红的刀子,一刀一刀,精准无比地捅进了赵卫东的心窝子里。
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优越感,在这一刻,被他最敬畏的父亲,用最残忍的方式,撕得粉碎。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一片惨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他想反驳,却发现喉咙里像是被堵了一块铅,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父亲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那两位老技术员,此刻更是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他们钻进去。他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一丁点动静就会引火烧身。
可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赵卫东最大的羞辱。
赵兴邦的怒火,显然还没有平息。他看着儿子这副不争气的模样,眼中的失望,化作了冰冷的寒意。
“我警告你,赵卫东!”
赵兴邦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没有了咆哮,却比咆哮更加令人心悸,那是一种冷得像冰,硬得像铁的决绝。
“从今天起,你要是再敢去招惹叶昭,再敢去找他一丁点儿的麻烦,动他一根汗毛……”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就亲手打断你的腿,把你扔到乡下的农场去喂猪!我说到做到!”
轰!
这最后一句,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赵卫东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打断腿?扔去喂猪?
这已经不是训斥了。
这是威胁,是切割,是彻底的抛弃!
为了一个外人,一个他眼里的泥腿子,他的父亲,竟然要用这种方式来对待他这个亲生儿子!
这番当着外人的面,毫不留情的严厉训斥,像一把重锤,彻底击碎了赵卫东最后的自尊心。
他那因为屈辱和愤怒而剧烈颤抖的身体,忽然间,停了下来。
他缓缓的抬起了头。
他死死地瞪着自己的父亲,那双原本还残留着委屈和不甘的眼睛里,此刻,所有的情绪都褪去了,只剩下一种东西。
一种如同万年玄冰般,冰冷刺骨的怨恨。
那是一种被最亲近的人背叛后,所滋生出的,最刻骨的恨意。
他什么话都没说。
因为,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他猛地一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办公室门口走去。
“砰——!”
厚重的木门,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摔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墙上的地图都晃了晃。
整个办公室,再次陷入死寂。
那两个老技术员,吓得浑身一哆嗦,大气都不敢出。
赵兴邦看着那扇被重重关上的门,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脸上狂怒的表情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
他踉跄着走回自己的座位,重重地坐了下去,身体陷进宽大的椅子里。
他抬起手,捏了捏发胀的眉心,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知道,刚才那扇门关上的,不仅仅是办公室。
更是他和儿子之间,那道已经存在的裂痕,被彻底撕开,变成了一道再也无法弥合的鸿沟。
但他别无选择。
为了红星县濒临崩溃的工业,为了那个他寄予了无限厚望的年轻人,为了那个他刚刚发现的,足以改变一切的“瑰宝”,他必须这么做。
哪怕代价是父子反目。
吉普车刚开出县政府大院,赵卫东积攒的怨气彻底爆发了。